風暴與大雨逐漸消散了,舊敦靈重獲平靜,只是這平靜下遍佈着廢墟與屍骸,宛如末日的戰場。
有的市民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建築,望着戰後的美景,而後有更多人走出,但不等他們多做觀察,便有灰色的身影圍了上來,清道夫們呵斥着,將他們重新趕回庇護所中,同時隨着清道夫們的到來,幽藍的霧氣也緊隨着他們。
那霧氣無物不透,輕易地滲透了重重的防護,詭異地深入着,而清道夫們則將自己保護的嚴嚴密密,與霧氣完全隔絕。
被霧氣接觸了的市民們,先是安靜了下來,而後他們只感到一陣疲倦,紛紛倒了下去,陷入長眠之中,與此同時,逆模因侵襲着他們,吞食着他們的記憶。
這樣的情景在舊敦靈的各處都有在發生,密佈的幽藍叢生,在各處溢出,並且有淅淅瀝瀝的小雨墜落,它們攜帶着逆模因物質,淨化着這座城市,也將每個人置身於細雨中的人,那腦海裡的噩夢洗去。
“所以……你的朋友們呢?”
女人安撫着孩子,對着一旁望着窗外的傢伙,輕聲道。
“大概……大概還在某處,和那些怪物們作戰吧。”
布斯卡洛想了想,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他們沒有帶上你?”女人看得出來,男人眼裡的失落。
“是啊,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布斯卡洛坦然地笑了笑,帶着些許的苦澀,“我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只不過這次危機,恰好地讓我們聯繫在了一起。”
布斯卡洛靠了過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孩子熟睡的臉龐。
溫熱的感覺從指尖傳來,在這一瞬間,就連布斯卡洛自己那顆躁動的心也爲之停緩了下來。
他做到了,雖然中間很是坎坷,但他確實是做到了。
“真是像夢境一樣的冒險啊。”
布斯卡洛回憶着暴雨裡的一切,長嘆道。
與此同時時,有幽藍的霧氣緩緩滲入,不知不覺有很多人都陷入了安然的沉睡,它們正朝着布斯卡洛爲圍堵過來。
“所以你算是原諒我了嗎?”布斯卡洛想起了別的事,他看向女人,目光真切。
女人猶豫了一下,然後露出笑意,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布斯卡洛的禿頭,把那幾根亂糟糟的頭髮,梳的略顯工整起來。
如果不是這見鬼的禿頭,她真的很難將這個追着妖魔砍的傢伙,認成布斯卡洛。
“你已經做出了改變,不妨再給你一次機會咯。”
聽到這些,布斯卡洛發出滿足的笑聲,然後便因吸入幽藍的霧氣,他的意識開始沉重了起來。
他真想和他那些奇妙的朋友們,分享這一喜訊,可他的意識卻來越沉,而那些身影也逐漸模糊乃至消失。
舊敦靈安睡了下來,華生的意志則穿梭其間。
【還能活動的倖存者,請儘快抵達就近哨站。】
華生向着倖存者們發佈指令,戰爭結束了,但戰爭的迴響,還沒有完全消散。
遍佈舊敦靈的侵蝕,妖魔的屍骸,還有市民的認知……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大概便是舊敦靈被嚴格封鎖了起來,武裝列車緊隨着鐵軌,將這座城市牢牢束縛住,完全與外界隔絕。
倖存者的腦海裡響起華生的話語,而他們也改變了行動的方向,將手頭的事物全部交接給清道夫們,自己則朝着舊敦靈靠近。
零零散散的人羣出現在街道上,他們都是身負傷勢的士兵們,還有些原罪甲冑在艱難地移動,每一次邁步都激起了大量的水花。
他們靠近了隱藏在舊敦靈的街頭的哨站中,原罪甲冑被清道夫們的秘密通道運輸至地下,戰鬥摧毀了哀落之底,但還有大部分設施仍在穩定運行,這能快速地將這些猙獰的機械,從舊敦靈的街頭移除。
黑山醫院的醫生們,也在這激烈的戰後走了出來,戰鬥主要集中在機械院,被刻意隱藏起來的黑山醫院則倖免於難,很難不去猜測,這也是一開始設計好的,好讓黑山醫院能全力救治着士兵們。
只不過這次醫生們攜帶着和清道夫們相似的裝備,臉上帶着呼吸面具,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隔離服,他們處理着受傷的士兵,很快便有幽藍的霧氣將士兵們也一同吞食。
他們陷入安詳的夢境,並將剛剛地獄般的噩夢,拋到記憶的深處,掩埋起來,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這對於士兵們而言,是件不錯的好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面對着噩夢的侵襲,並在未來的數十年裡,時不時地再次回到那地獄般的戰場之中。
當然,這些都是最爲次要的,真正的主要目的是徹底根絕士兵們身上的侵蝕與鏈接,他們是在與羅傑作戰,遭受着他的侵蝕,哪怕如今羅傑已經死了,也要全力阻斷着鏈接的可能。
轉眼間幽藍的霧氣與細雨便充斥在舊敦靈的每一處,這是計劃的最後一步,清掃戰場,阻斷侵蝕的延續,這也是清道夫部隊存在的意義。
他們是藏在陰影下的送葬者,送葬了不知道多少邪異詭詐的故事。
……
“所以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哪?”
伯勞躺在搖晃的擔架上,被醫護人員擡離戰場,他的眼睛微微閉合,只留下一道縫隙,看着模糊的世界,精疲力盡的他,話語聲都十分無力,但仍固執地保持着清醒。
“不是就近的哨站嗎?”
伯勞繼續嘟囔着,但沒有人理他。
醫生們爲他做了臨時處理,暫時是死不了,但還需要進一步的救治,但好像有什麼事,比這個救治還要重要一樣。
耳旁響起一陣又一陣的私語聲,伯勞覺得自己大概是被擡進了某處密閉的房間,冷徹的風雨被隔絕,緊接着便是更多的吊瓶,以及埋入皮膚下的針頭。
恍惚間他感受到了什麼,模糊的世界變得清晰,房間的角落裡,浮現出了另一個身影。
“你是死神嗎?”
伯勞問道,對方確實很像故事裡的死神,無聲無息,就這麼突兀地出現。
“大概吧。”
華生走到伯勞的牀邊,伸出手,輕輕地撫在他的額頭。
“你在做什麼?”
伯勞沒有力氣反抗,當醫生們鋸開扭曲的甲冑,把他從其中拽出來時,他渾身是血,多處骨折,如今的伯勞還能呼吸,都顯得十分奇蹟。
但很快,密閉的房間崩塌了,風雪從縫隙裡涌進,逐漸的,冰雪皚皚的世界重疊在了一起,寒風吹的伯勞一陣顫抖,緊接着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勢都消失了,身下的病牀也不見,他正置身於積雪之中。
“這裡……”
伯勞看着四周,心裡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他想起來這裡是哪裡了,心神被另一重恐懼所捕獲,而後他看向一旁的華生,意識到了真相。
“這……這裡是我的【間隙】。”
“嗯。”
華生平靜地迴應着。
“你要做什麼?”
隨着扳機的觸發,伯勞所遺忘的記憶也被取回了不少,他記得計劃裡可沒有入侵自己【間隙】這一步。
“進行‘機械降神’的最後步驟。”
華生的聲音不帶任何情感,彷彿伯勞面對的並非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種更加冰冷的存在。
“我會利用逆模因清除你的記憶……不會清除太多,只不過是把和‘機械降神’的一切,你所經歷的所有戰鬥,全部根除。”
伯勞先是迷茫,然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爲了徹底隔絕侵蝕的存在,是嗎?”
“嗯。”
談話陷入了平靜,伯勞深呼吸,他倒是能理解華生的行動,必須有人來處理這災難的迴響,而爲了根絕一切,他們必須擺脫羅傑的侵蝕,哪怕羅傑已死。
侵蝕將他們與黑暗聯繫在了一起,而這一次黑暗的盡頭是那猩紅的百眼。
“其他人呢?也是這樣嗎?”伯勞問。
“士兵們只會受到簡單的逆模因處理,他們會忘記這一日的所見所聞,當然,這種大規模的逆模因影響,無法控制的如此精確,他們可能會忘記的更多。
但不用擔心他們,他們只是接受命令,而後執行罷了,他們不清楚‘死牢’與‘機械降神’的存在,他們知道的很少,所以也很安全。”
“因爲我知道的太多,所以你纔會親自前來嗎?”伯勞又問道。
“差不多,但主要還是因爲,你是上位騎士,具有着一定的抗性,普通的逆模因侵染,對你們效果甚微,需要針對性的處理。”
華生就像機械一樣,應答着。
“那麼……你現在不止在和我對話是嗎?你還在處理其他人,真繁忙啊。”
伯勞思索着,回憶着,實際上和羅傑戰鬥的時間並不長,連一天的時間都不到,從原罪甲冑裡擡出來時,伯勞還能看到陽光明媚的天空。
可就是這樣短暫的時光,卻顯得如此漫長,鋼鐵與血肉,焰火四溢,只剩下了純粹的死亡。
“也就是說,沒有人會記得這一切,是嗎?那些死者們,這滿地的傷痛……”
這一切的一切,正如被守秘者掩蓋的歷史一樣,無人知曉,無人記得。
面對伯勞的問詢,華生機械式地點頭。
“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纔是,即使沒有我的參與,淨除機關最後也會選擇用這種方式,令其被‘遺忘’,不是嗎?”
伯勞沉默,他看向華生,又看向這雪花傾落的世界。
“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最後一次回憶一下吧。。”
伯勞說道,腦海裡閃過着噩夢與死亡。
這是作爲凡人的他,僅能做的一切,微乎其微的……哀悼。
“不過……哪怕我們都忘記了,仍會有人記得,是嗎?”
他希冀地問道,這就像一個渺小且美好的願望,哪怕華生是在欺騙自己,他也想得到那樣的答案,這或許能讓他躁動的內心,得到適當的舒緩。
“會的,會有人記得,沒有人會被徹底遺忘。”
華生向他保證着。
聽到這些,伯勞就像卸下了重任般,感到些許的輕盈。
逆模因的力量開始擴散,掀起滔天的雪花,匯聚成灰白的風暴,將一切吞沒。
病牀上,伯勞緊皺的眉頭舒緩開了,他陷入了美好的夢境,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之後他將忘記一切的苦痛。
敦靈塔頂的廢墟間,華生將注意力從伯勞那邊收了回來,她看向一旁,不知何時,洛倫佐已經醒了過來,只是臉上依舊充斥着難以化解的疲憊,廢墟的陰影下,帶着一身的傷勢,看向被幽藍霧氣包裹的城市。
他一言不發。
華生望向塔下,只見朦朧的霧氣間,她等待已久的客人們姍姍來遲。
她發佈的訊息不止有一條,針對不同的人,他們會聽到截然不同的聲音,遊走在舊敦靈間的,不止有伯勞,還有其他具備抗性的人。
卲良溪神情帶着悲傷,在她的身旁跟着羅德與伊芙,而在另一端,卲良業涉水而來,他和卲良溪一樣,在扳機觸發的那一刻,他便知曉了一切。
然後還有更多人,紅隼與喬伊,夜梟、知更鳥、藍翡翠……
淨除機關所有的上位騎士都趕到了這裡,他們並不清楚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帶着疑惑與不解。
“伯勞表現的很抗拒……我想他們也是這樣的吧?”
華生突然說道,打破了漫長的平靜。
“大概吧……大家都不想忘記什麼,左拿一個右抓一把,把自己的人生變成臃腫的不行,但層層剝離下,又發現自己擁有的東西少之又少。”
洛倫佐嘆息着,回憶着那些死去的臉龐,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有着完整且真切的人生軌跡,可現在他們就要被永遠地遺忘,徹底地抹除,他們會成爲對外界宣佈的失蹤人口,數不清延伸的線,將在這場暴雨裡得到終止。
他也很怕,害怕忘記,無論被忘記的是什麼,他都很怕。
“所以你決定了嗎?”華生問。
“當然,”洛倫佐肯定道,“我討厭忘記什麼,這種事有一次就足夠了。”
在那寂海的深處,洛倫佐可以確定,自己確實遺忘了什麼,或許珍貴,或許不值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