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洛倫佐·霍爾莫斯。”
優雅的聲音響起,前方的黑暗裡蠕動着,一張慘白的臉龐從其中浮現,羅傑露出駭人的微笑。
他又變了一副模樣,好像每一次和洛倫佐相見,他的樣子都不固定。
“羅傑·科魯茲。”
洛倫佐低語着,他擡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瞳直視着羅傑。
這一次的羅傑,似乎有些不一樣。
臉龐慘白着,就像死人一樣,露出微笑,但那微笑也極爲僵硬,準確說他的整張臉都如同石膏般,冷漠木訥。
他彷彿一顆不知存活了多久的枯樹,老朽破敗,只是變成這般樣子,也不願乾脆地死去,而是要固執地活着,無論如何,也要在一片枯槁中延續着生命的流動。
洛倫佐想起了那些圍坐在昇華之井旁的守望者們,眼前的羅傑·科魯茲和他們是如此地相似。
而後他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
“你還有艾德倫·利維恩,還有那些守望者們……”
洛倫佐的聲音因疲憊開始顫抖着,他努力地仰起頭,情緒複雜。
“還有我。”
四周的建築發出咿呀的聲響,數不清的裂痕遍佈其上,不久後徹底破碎開,帶着煙塵涌動。
碎石本該落下,但它們沒將洛倫佐與羅傑掩蓋,反而是在不斷地解離,從牆壁變成碎塊,而後變成數不清的塵埃,稀釋在了空氣之中。
“我們都是一樣的,走上了昇華之路,卻未能抵達盡頭,尚不能將靈魂之中的雜質,全部剔除。”
洛倫佐身上的傷口在飛快地自愈,這種程度的自愈遠超了他的能力,就像時間回溯一樣,他變得完好無損,只是眼瞳裡依舊存在着深深的疲憊。
“故此,我們依舊是不完美的,是不純粹的。
我們身上依舊有着種種的劣性,哪怕它們在昇華之中被無限地稀釋了,可它們依舊存在,就像陰影般附着着我們的靈魂,緊隨着我們,也時刻提醒着我們……”
天空涌動的雷雲風暴也在頃刻間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晴朗的夜空,它是如此地透徹,萬里無雲,璀璨的星空清晰可見。
“提醒着我們人類的本質。”
洛倫佐長呼一口氣,向後坐了下去。
灰白的冷氣滾動着,將滿地的積水凍結,鋪蓋上一層雪塵,掛滿寒霜的長椅也隨着雪塵的揮動出現,它接住了坐下的洛倫佐,而後他坐在長椅上,翹起腿,鎮定自若地看着到訪的羅傑。
“所以這是如今你意識的模樣嗎?真是糟糕的啊。”
洛倫佐識破了羅傑的詭計,但識破了好像也沒什麼用,局勢反而更糟糕了。
從他意識到羅傑到來時,洛倫佐與羅傑的爭鋒便不存在於物質層面了,在羅傑聲音響起的那一刻,洛倫佐便被入侵了,此刻他們正處於洛倫佐的【間隙】之中。
“枯槁、破敗,你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所以說,你這次再度出現,不止是忍不住了,那麼簡單對嗎?”
洛倫佐發問着。
“我們的存在會在昇華下近乎永恆,但也只是近乎而已,沒有什麼是不朽的,再頑強的意志,在漫長的時光下也會腐敗。
你並非忍不住了,你只是快要沒有時間了。”
羅傑沉默了一會,而後發出沙啞的笑聲,每一次發笑他的臉上都抖下了數不清的灰塵,宛如裂開的石膏像般,細密的裂紋隨着表情的變化而出現。
“是啊,昇華不徹底,便是這樣,劣性依舊存在,它阻撓着我,也令我越發地……迷失。”羅傑說道。
“就像其他的迷失者一樣。”
洛倫佐肯定着,在那虛幻的靜滯聖殿裡,他已經見到了太多的迷失之人,他們沒有死去,只是再也無法醒來。
這也是一種永恆,悲哀的不朽。
“那麼羅傑,你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洛倫佐顯得很是不解,他揮了揮手,另一個長椅在羅傑的身下顯現,羅傑沒有說什麼,直接坐了上去,兩人就這樣遙想對望着。
“爲了……什麼?”
羅傑似乎有些不明白洛倫佐的意思,更爲奇怪的是,剛剛劍拔弩張的局勢,眼下突然緩解了下來,一切都顯得很是和諧。
在星空的注視下,徹夜長談一樣。
“有些複雜,我想你應該不着急,對吧?”洛倫佐問道,“畢竟你已經入侵了我的【間隙】,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輸了。”
洛倫佐承認了自己的失敗,難以想象羅傑居然如此可怕,自己的防護沒有起到絲毫的效果,他沿着自己侵蝕的痕跡,直接突破了所有的防線。
羅傑點點頭,他自然並不着急,在絕對的武力面前,一切都處於他的控制中,如果他想殺死洛倫佐,早在他步入這【間隙】的那一瞬間,他便能撕扯起瘋狂的風暴,將洛倫佐意識絞殺成一團漿糊。
不止洛倫佐對其很好奇,羅傑同樣也好奇着眼前這個年輕人,自那一切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他怎麼也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能重走昇華之路。
“就是你究竟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做出這一切的呢?”
洛倫佐不解地問着。
“你說你渴望終結人類的掙扎,一同步入偉大的昇華,做出適應的改變,但眼前的你,又快要步入迷失,也就是說,你其實要死了。”
“一個快要死掉,徹底陷入迷失的傢伙……”
洛倫佐笑了起來,說到這裡,他能回想起太多人的身影了,那些爲了活下去,不擇手段,乃至墮落爲怪物的人們。
“你究竟是爲了人類的延續,而試着令所有人昇華,還是說,僅僅是爲了你自己的延續,而選了這麼一個理由,來將自己瘋狂的行徑正當化?”
洛倫佐質問着羅傑,羅傑沉默了稍許,他開口了,卻沒有回答洛倫佐的問題。
“你覺得我會在死亡的威脅下,做出那樣瘋狂的行徑……那麼你呢?霍爾莫斯,你現在就要死了,爲什麼你不害怕呢?”
羅傑雙手放在膝蓋上,腰板停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了,在洛倫佐說出他將要迷失後,他便放棄了所有的僞裝,將這如同屍體般的軀殼展露。
“因爲我活的還不夠久,我只活了……也就幾十年而已,我對這個世界還充滿熱情,腦子還是一根筋,認定一個事,就一定要做完。
所以我的理智還在被怒火支配着,它驅使着我做出一些看似不理智的行爲,哪怕這樣會死。”
洛倫佐平靜地回答着。
“我只是不像你那般,活的那麼久,活的越久,你越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在那漫長的時間尺度下,其實很多事情對你而言,都失去了其意義。
是啊,差不多就是這樣,我沒有體會過所謂的‘永恆與不朽’,所以我不畏懼失去它,畢竟我從來就沒擁有過。
可你不一樣,羅傑·科魯茲,你已經享受到了‘永恆與不朽’的美味,如今你又怎麼捨得割捨它呢?”
沉默,依舊是沉默。
兩人的對話總是這樣,一方訴說,另一方沉默,而後過了很久,纔會有所應答,就像面對着巨大的牆壁,時隔很長時間,你才能聽到些許的迴音。
“或許吧,正如你說的那樣,我活了太久了。”
羅傑緩緩說道。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由不同的時間段組成的,每個時間段的我們,內心的想法又是不一樣的。
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想不清,我究竟是受到了不可言述者的影響,做出這樣的事,還是說我真的想讓人類走向昇華,亦或是你說的那樣,僅僅是怕死而已。”
羅傑似乎是在講真心話,好像又沒有,洛倫佐也不確定這件事,畢竟從他那面具般的臉龐上,他讀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已經記不清了,霍爾莫斯,即使有過什麼偉大的願望,也如你所說的那樣,在漫長的時光裡微微變質。
所以說,保持初心這件事,還真的蠻難的。”
羅傑勉強地低下頭,用腳掃開雪塵,露出通透的冰面,在星光的映襯下,其上倒映着羅傑的臉。
“我以爲我不曾變化,但每當注視鏡子時,又會突然意識到,我自己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只是我根本沒有意識到。
霍爾莫斯,你應該也有所體會吧,就像在某個時刻,你突然回顧過去,你會意識到你和當初的你已經變成了截然不同的人,留有的不止是懷念,還有後怕與一身的冷汗。
不知不覺,我們居然變成了這樣的怪物,並且還自以爲正常,並朝着更爲瘋狂的道路上,高歌猛進。”
羅傑似乎真的在袒露心聲,想想也是,反正洛倫佐在他眼裡也是一個死人了,和死人講講這些,也沒有什麼問題。
“所以可能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只是活的太久了,久到很多東西都模糊了、變質了。
有些事已經無法分辨了,我能做的,只是滿目固執地去相信,去執行,這是這個困境下唯一的答案,也是我所選擇的答案。”
羅傑起身,他朝着洛倫佐慢步走來,每一步的落下都輕輕地震開了雪塵,腳下的冰面隨之佈滿裂痕,【間隙】的世界開始顫抖。
這是死亡的倒計時,也是對洛倫佐最後的宣判。
“我猜,艾德倫也是這樣的,他這樣的堅守有何意義呢?守望者們註定凋零,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將人類的毀滅,從早晨推遲到下午而已。
死亡依舊是註定的,只剩下無際的虛無。”
這不是嘲笑,羅傑只是冰冷地陳述着事實。
實際上羅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了,漫長的生命裡,他的意識受到過太多的改變,守秘者的教導,艾德倫的相會,乃至不可言述者的侵蝕。
他早已迷失,只剩下了盲目固執的行動,來肯定着自己的存在。
“艾德倫清楚這一切,也知曉這樣的無用之舉,可他還要這樣做,就像推動着巨石走上山頂,無論努力多少次,巨石仍要滾動下去。
他不得不這樣,無論失敗多少次也要這樣,因爲他是教皇,也是教長,這是他存在的意義,哪怕這個‘意義’毫無意義,他仍要這樣盲目固執,就像我一樣……”
羅傑走到洛倫佐的身前,伸出手指,按在他的額頭上,侵蝕的力量在擴張,幾乎要撐爆洛倫佐的【間隙】。
“就像你一樣,洛倫佐·霍爾莫斯。”
羅傑的聲音很輕,就像在哄孩子入睡一樣。
“我們都是行屍走肉,爲了各自的目的,不斷地前進,哪怕身體已經變得腐爛,意識也變得模糊,就連自己也人不清楚自己。”
冰面開始崩塌,海水沸騰、哀嚎,羣星也失去了其原本的絢爛,陷入深邃的黑暗之中。
羅傑的臉龐開始凋落,那冰冷的面容碎裂了一角,就像破碎的面具般,可其下隱藏的不是猩紅的血肉,而一片深邃的黑暗,在那深邃的黑暗裡,猩紅的百眼睜開,窺視着洛倫佐。
“真可悲啊,羅傑,你早就死了,”注視着猩紅的百眼,洛倫佐搖了搖頭,“但我和你不一樣,羅傑·科魯茲。”
面對着死亡,洛倫佐毫無懼色,哪怕四周已經卷起了滔天巨浪,他也穩穩地坐在長椅上,怒視着羅傑。
“我是人類,脆弱可笑的人類,我沒你活的那麼長,也不會像你活的那麼長。
我知道我要做的是什麼,並且從未忘過。
我會一直堅持着它。
直到你們被趕盡殺絕,亦或是我被烈火吞噬。”
洛倫佐猖狂地笑了起來,緊盯着那猩紅的百眼,大聲喝道。
“仇敵,我來殺你了。”
這本是一句可笑的狠話,但很快羅傑便感受到了,另一股力量在上涌,一股他從未感受到過的力量,它是如此地……宏大。
萬鍾齊鳴,禱告聲不止,剎那間【間隙】的崩潰停滯住了,洛倫佐伸出手,隨即握住了一束刺破黑暗的星光。
逆模因是一段信息,一段自我的封閉的信息,它的載體可以是任何一個可以被認知的事物,比如子彈,比如黑色立方,比如……一個不屈的意志。
現實之中,洛倫佐跪坐在陰影裡,而他手中的黑色立方不知在何時裂解開,變成數不清的黑色碎片,散落了一地。
攜帶着逆模因的侵蝕開始擴張,它就像一列燃燒着大火的列車,不知在何時會崩潰,但可以知道的是,在死亡降臨前,它會滿載着火藥,衝向目標。
洛倫佐安慰着自己,別緊張,自己已經計劃過很多次了。
使用【終焉迴響】,自己變成它的載體,【間隙】入侵,不斷地在人羣間跳躍……
洛倫佐計算過的,他的速度很快,只要十幾次極限範圍的【間隙】入侵,他便能通過這個方式抵達聖納洛大教堂,抵達靜滯聖殿,抵達昇華之井。
羅傑也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了洛倫佐的意圖,他利用高強度的逆模因暫時將自己逼退。
“我會攔下你的!你不可能一路通暢!”
羅傑大吼着,洛倫佐的每次跳躍都必須精心計算,只要有些許的失誤,他便會被羅傑追上,更爲重要的是,羅傑相信洛倫佐會在靜滯聖殿內受到阻礙。
那些獵魔人們早已知曉這一切的起因,他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靠近昇華之井,在那裡洛倫佐沒有跳躍的載體。
“你覺得……這一切只是臨時起意嗎?”
洛倫佐嘲笑着。
“不,這是蓄謀已久。”
在那遙遠的靜滯聖殿之中,新教皇早已跪坐在了昇華之井旁,他意外地摘下了銀白的荊棘冠冕,將它和來自舊敦靈的電報放在了一起。
塞尼·洛泰爾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正確,他甚至覺得自己瘋了,居然會相信這樣的鬼話,可最後他還是出現在了這裡。
注視着井下的黑暗,在他的身後站滿了手持釘劍的獵魔人,他們面無表情,頭戴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