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琉靠在門邊,只要她輕輕用力,便能將其推開,門後便是會客廳,能清晰地聽見洛倫佐與奧斯卡的叫罵聲,還有人兩人的談話。
她並不是有意在偷聽兩人的對話,只是他們的叫喊聲,實在是太響了,哪怕會客廳的隔音很不錯,也掩蓋不住他們的聲響。
塞琉只覺得有些頭疼,她多少也理解了亞瑟他們的煩惱,這些人都是黑暗裡的先遣隊,生死的最前線。
這是無比重要且偉大的職責,按理說這些職責的繼任者們,預想裡也應該頂在一張嚴肅沉默的臉,披掛着甲冑,握持着冰冷的武器,身上帶着沉重的肅殺。
可實際上這些人一個比一個的離譜,如果不是事先知曉,你真的很難將這些傢伙和這些身份聯繫在一起。
“不進去嗎?”
老管家來到了一旁,他注意到了塞琉的神情,問道。
塞琉搖了搖頭,她緩緩後退,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大概是在想些什麼。
他們正在談論築國者,談論奧斯卡的創作,談論什麼悲劇喜劇,亂七八糟,什麼都有,如果塞琉爲這兩個傢伙提供酒水的話,估計一會他們就會痛飲起來,然後醉醺醺地在地毯上吐一大片。
塞琉之前讀過的書裡,也有關於這樣人的描寫,和自己預想的差不多,都是一臉的嚴肅,無論什麼時候見到他,他都是全副武裝的樣子。
她一直覺得這樣也蠻酷的,但越是和這些傢伙相處,塞琉越明白,虛擬的文學,果然還是虛擬的,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保持高強度的精神集中,再嚴肅的傢伙,睡相也會滑稽的不行。
他們並不是一直全副武裝,只不過是將脆弱的一面藏在了無人知曉的陰暗裡。
“契約已經準備好了,請你們雙方簽下它。奧斯卡將迎來退休,而您也將變更成新的築國者。”
聲音響起,一個陌生的傢伙走了過來,他一身黑衣,手中提着沉重的提箱,裡面保管着築國者們的契約與誓言。
阿納金,維多利亞女王的手下,臉上帶着令人不悅的假笑,出現在女王需要他的地方。
“稍等一會,這可不是個輕鬆的決定,我想……再稍微歇會。”
塞琉輕聲道,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神情。
“好的。”
阿納金向塞琉行禮,然後將提箱交給了老管家。
“簽好後,交給我就行,我會一直在外頭等着的。”
他露出微笑,略顯慘白的臉龐顯得極爲詭異,然後轉身離開,爲塞琉空出私人的空間。
老管家將提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掰動卡扣,沉重的提箱被打開,其中存放着一系列的契約,一張接着一張,上面簽着各式的名字,其中還有着維多利亞女王的名字。
與告訴洛倫佐的事實不太一樣,實際上築國者的交替早在半個月前便開始了,塞琉想要加入這個隱秘的團體不僅需要奧斯卡讓出位置,還需要其他成員的同意。
很順利,塞琉很符合他們的要求,不僅有着奧斯卡的讓位,還有着維多利亞女王的力薦,加上斯圖亞特團體的龐大力量,他們接受了塞琉的加入。
一扇嶄新的大門對斯圖亞特家打開,雖然才成爲公爵沒多久,但用老管家的話來講,塞琉已經將斯圖亞特家的榮光拉昇到了極致。
她不再是一個國家的公爵了,而是參與整個世界走向的成員之一。
塞琉的地位得到了再次的鞏固,她的名字將在家族的歷史中留下濃重的一筆。
可她看起來並不是很開心。
“您將令斯圖亞特家的榮光永存,自此之後,家族將來到了最爲強盛的時刻。”
老管家耳語着。
“您難道不高興嗎?”
塞琉卻搖了搖頭,露出無奈的微笑,對着老管家說道。
“有獲取,必有失去。”
她長呼了一口氣,起身將手放在了厚重的契約之上。
“簽下它,斯圖亞特將獲得權力,也應當承擔義務……這可不是個輕鬆的事,它會深刻進斯圖亞特家的血誓裡,隨着這個名字永久地延續下去。”
塞琉親身步入過地獄,在寂冷深寒的世界裡,她親眼見證了地獄的崛起,也目睹了人類的輝光,它們相互糾纏着,最後歸於漫長的寂靜之中。
她很清楚自己簽下它會發生什麼,她將令斯圖亞特家緊綁在黑暗的命運之上。
“至少這是偉大的,作爲一個捍衛者沒有什麼不好的,即使會被毀滅。”
老管家鼓勵着塞琉,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即使這般沉重。
他也見識過妖魔的可憎,隨着斯圖亞特家與淨除機關的合作,也從而得知了更多極惡的事物,老管家也曾恐懼,但看到這座誕生於機械與蒸汽之間的城市,他又覺得這一切很值。
“這樣嗎……可如果我做出這一切,並不是出於什麼偉大的理想呢?”
塞琉反問道,她的話語弄得老管家一愣,他的表情就像沒聽懂塞琉在說什麼一樣。
“對,其實我做出這個決定,只是因爲自己的……一些私心,但由私心做出的抉擇,將決定斯圖亞特家的未來。”
塞琉眼神裡充滿了猶豫。
“這私心的決定,或許會在當下滿足我,但也可能在不久後的未來裡,將斯圖亞特家拖入絕境。”
聽着她的話,老管家的眼裡微微亮起。
“您是在擔心斯圖亞特嗎?”
“不然呢?我是公爵,擁有權力的同時,也應盡我的該盡的義務。”
老管家露出微笑,從未有過的開心。
因爲塞琉早年的經歷,他很擔心塞琉無法真正地融入斯圖亞特中,畢竟這個龐大的家族對她而言終究有些陌生,可現在塞琉將自己視爲了一份子,也會在私心間考量。
“您是現任的公爵,您的決定就我們的決定。”
老管家微笑,但很快笑臉便變得嚴肅了起來,他將手伸進了懷中,掏出一把填滿彈藥的手槍,氣勢兇惡了起來。
“不過,我能知道促使您做出這樣決定的私心,是什麼嗎?”
嘴上這麼問着,但槍口已經指向了會客廳的大門,看這副架勢下一秒他就要破門而入了。
塞琉一時沉默,不做應答,但這令老管家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推斷。
“雖然說我無權干涉您的意向,但我覺得,我還是有能力在這一切發生前,把麻煩的源頭解決掉。”
老管家氣勢洶洶,看着塞琉,他又問道,“您是在懷疑我打不過他嗎?”
“不,只是這東西現在已經殺不了他了,我覺得你至少得把他塞進阿斯卡隆的炮管裡,才能令他灰飛煙滅。”
塞琉說的是事實。
這次寂海之行讓她見到了太多見鬼的東西,更見鬼的則是洛倫佐的強大,他已經逐漸超出了常理能認知的範圍,熾白的焰火猶如烈日,高懸於天際。
“他就像團烈火。”塞琉輕聲着。
“而凡人在他眼中,就如同撲火的飛蛾吧,靠近他就會被灼燒,雖然這不是他的本意。”老管家長嘆了口氣,收起了槍,說着。
“所以這就是您的私心了?”
塞琉沒有否認,眼神注視着提箱內的契約。
“我終究是個凡人,我過於懦弱,無法與烈陽同行……但我或許會在別的地方變得‘強大’,就比如成爲築國者。”
“值得嗎?”
“我覺得值得就好,所以這是我的私心。”
老管家想了想,靠近了塞琉,小聲說道。
“其實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個高尚的理由來開啓。
“出於私心,也不是不可以啊,”老管家說了起來,“就像這些新式的科技,這些傢伙起初只是想靠這東西賺錢,推進科技發展只是順便而已。
再比如屋子裡那個三流作者,別聽他滿嘴什麼創作,實際上他起初只懶得上班,想靠文字來賺錢而已,至於什麼文學都是後來的事了。”
“啊?你怎麼知道的。”塞琉問。
“這麼大的事情,我總得查一查對方的身份吧?”說到這裡,老管家笑了起來,“其實我感覺築國者們巴不得您來頂替他,奧斯卡呆在這個位置上,只是浪費資源而已。”
“所以,雖然我對他很有意見,但沒辦法,做出決定的是您,您的決定就是我們的決定。”
老管家安慰着女孩。
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了當初她抵達舊敦靈時的模樣,誰也想不到一晃居然過去了這麼久。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預見自己的抉擇,以及其所引發的後果。”
老管家笑了笑。
“就像我沒想到,當初的抉擇,所留存下,會是您。”
塞琉微微笑,她大概也想起了過往,也是在這時,會客廳裡再次響起洛倫佐與奧斯卡的叫罵聲,兩人看樣子已經休息夠了,開始了第二回合。
聽到這令人煩心的噪音,老管家的眼前又浮現了洛倫佐與奧斯卡的樣子,這兩個傢伙的身份都極爲特殊,承擔着重要的職責,但他們本人卻如此地隨意,就像從瘋人院裡跑出來的傢伙們。
“如果不做出抉擇的話,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
在兩人叫罵的背景音下,老管家說道。
塞琉點點頭,她拿起了筆,猶豫的神情變得堅定。
很多事都是這樣的,一個又一個奇妙的抉擇從而促使出了這一切,如果當初亞威沒有僱傭洛倫佐,如果當初洛倫佐找到的不是自己,如果……如果……
沒有如果了。
塞琉直接將契約壓在提箱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墨水透過了紙張,將“塞琉·斯圖亞特”的名字牢牢地刻印於其中,就此黑暗的命運將與其聯繫,伴隨着家族的延續而延續,直到斯圖亞特徹底滅亡,亦或是新的繼承者到來。
就這樣,結束了。
這本該是一次莊嚴的繼任,在奧斯卡的幻想裡,他會穿着一身華麗的衣裝,被掌握權力的旁觀者們注視着,神情肅穆地將契約交付塞琉,並目睹着她簽下自己的名字。
但實際上這輝煌的儀式並不存在,它只發生在會客廳外的走廊裡,塞琉在擺放花瓶的小桌上隔着提箱簽下了它,見證者只有她自己,以及一位老管家……她不清楚一門之隔的洛倫佐與奧斯卡算不算。
緩緩地放開筆,一瞬間塞琉覺得自己輕鬆多了,但很快這輕鬆便被不知名的鎖鏈拉扯、禁錮。
“所以說,我給他一槍也沒問題,對嗎?反正也殺不死他,解解恨總可以吧?”
老管家又把槍掏了出來,詢問道。
塞琉看了看老管家,冷漠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真的很破壞氣氛啊。”
“只是覺得太壓抑了……這麼想的話,我倒理解裡面那些神經病了。”老管家也嘻嘻地笑了起來。
他拿起筆交給了塞琉。
“去吧。”
塞琉點點頭,拿起筆和契約,老管家爲她推開大門。
門後傳來刺鼻的酒氣,一旁的酒櫃被打開,空掉的酒瓶帶着殘餘的液體灑落在地毯上,桌子倒在了一邊,繼續看去,兩帶着酒氣的傢伙正在沙發上廝打。
其實算不上廝打,準確說是一方針對另一方單方面的毆打。
縱使奧斯卡在他的《奧斯卡·王爾德傳》裡把自己描寫的神乎其神,但在現實之中,他這個年邁的老傢伙,還是被洛倫佐這個年輕力壯的小夥按着打。
洛倫佐的毆打還很“溫柔”,他生怕一不下心真的把奧斯卡給整死了。
“洛倫佐你這個王八蛋,你侮辱我的作品!”
“可無論你怎麼吹噓,它的銷量真的很差啊,這書我家裡多的都用來墊桌角了!”
“狗東西!”
兩人繼續罵着,絲毫沒有注意到塞琉的到來,她大概也習慣了這些,直接走到了奧斯卡的身邊。他正被洛倫佐壓在身下,根本轉不過來頭。
“先生們,打擾一下。”
塞琉說着把契約拿了出來,還遞給了奧斯卡一支筆。
可能是酒精作用,加上對洛倫佐的憤怒,奧斯卡的腦子一時間沒轉過來,塞琉說什麼,他做什麼,只想趕快結束塞琉的事情,繼續罵洛倫佐。
“來在這裡簽名。”
“還有這裡”
“嗯,簽完了。”
塞琉收起了契約,她又擦了擦一角的水漬,她不清楚這是兩人的口水,還是酒精,將其整理完畢,重新塞回提箱裡,交給了老管家。
“去交給他吧。”
“嗯。”
做完這一切,塞琉坐在了另一旁的沙發上,翹起腿,就像在觀賞動物一樣。
她覺得有些頭疼,塞琉在想把這些說出去真的會有人信嗎?築國者的接替,就在這種見鬼的情況下結束了。
奧斯卡在這時也回過了神,他目光呆滯地看着塞琉,聲音顫抖地問道。
“我剛剛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