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基陰沉着臉,向前緩慢地行進着,他身上拎着大包小包,腰間還彆着武器。
作爲一個老道的探險者,寂海的嚴寒還不足以將弗洛基打垮,他很清楚自己需要些什麼物資,在洛倫佐宣佈出發前,弗洛基在船上收集着這些自己會用上的東西。
他與那幾個怪物不同,雖然身體被異化,短暫地擁有了妖魔的力量,可這力量是有代價的,而且比起洛倫佐他們,這力量又顯得如此渺小。
弗洛基對於自己的狀態有着很明確的認知,他很清楚自己的所擁有的壽命也只有幾天的時間,越是深入,侵蝕的力量越強大,他身體上的異化也會繼續推進,這會加快弗洛基的異化,直到將他變成一頭可憎的妖魔。
他很清楚這一切,所以他從未想過回頭路的事。
生命早已步入了倒計時,按照常理來講,普通人在面對這一考驗時,會恐慌,會哀嚎,會做出難以理喻的瘋狂,可弗洛基很平靜,就像即將到來的並不是死亡,而是另一個新的開始。
拿起一個揹包,裡面裝滿了弗洛倫德藥劑,這是船醫給他的,這本是極爲重要的資源,但在大規模的死傷下,這些資源反而顯得充裕了起來。
弗洛基整理着這些東西,然後擡起頭,看着忙碌的艙室。
這裡原本是原罪甲冑的整備室,但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洛倫佐以這幾個主要艙室爲重點,將人員全部遷移至了這裡,將資源集中,提供溫暖與醫療援助。
其他區域被完全封閉了起來,好令這巨大的鐵甲船變得狹小,也方便巡邏隊進行巡查。
技師們忙忙碌碌,在提供了弗洛基需要的武器後,他們便拎着工具箱,加緊修復着受損的黑天使。
弗洛基能看到那披掛着鐵羽的怪物,它就吊在離自己不遠的支架上,技師們爲其受損的位置修復,它本身的血肉也在緩慢地生長着,蠕動着將金屬全部卷積在了一起。
士兵們將沉重的燃料罐推了過來,然後用鎖鏈捆住,看樣子是準備裝備在黑天使身上。
這是洛倫佐的決策,他決定攜帶黑天使進行這最後的旅程,這具甲冑在必要的時候,會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並且它本身也能攜帶大量的物資,來援助探索。
弗洛基所準備的這些東西,多半也是由黑天使來攜帶,這令他方便了不少。
想到這裡,弗洛基長呼了一口氣,然後無奈地笑了笑。
這是蠻值得高興的一刻,他多年以來的渴望化爲了現實,現在他需要的只是前進,然後死在某處,他覺得這很棒。
“弗洛基大人……”
有熟悉的聲音響起,弗洛基看了過去,只見加隆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弗洛基覺得有些糟,他最不想見到的人來了。
加隆臉上露着有些苦澀的笑意,他慢悠悠地來到了弗洛基身旁,然後費力地坐下。
兩人坐在一起,卻什麼話也說不出,有的只是沉默。
他們是主僕的關係,相處了漫長的時光,還曾一同出生入死,可現在卻顯得格外生分,加隆幾欲張口想說些什麼,可最後都沒有聲音傳出。
弗洛基低頭收拾着東西,也不說話,直到加隆終於勉強地開口,訴說着悲傷。
“大人……克拉夫死了,”加隆低垂着頭,就像喪家之犬,“沒想到他會死在這裡。”
克拉夫對於加隆而言,就像加隆對於弗洛基,他們一同共事了很久,難以割捨,可現在克拉夫死了,死在了這個地方。
“他英勇地死去了。”
弗洛基緩慢地回答着,這一點他早就想到了,當他沒有見到克拉夫時,他便意識到他已經死去。
加隆笑了笑,然後說道。
“真是場奇怪的冒險啊,我們原本被困在棱冰灣裡,遭到終末結社的襲擊,我們差一點就都死在了那裡,結果又被這羣人救走。”
加隆擡起頭,注視着來來往往的士兵與技師,他們調整了線路,燃燒室的餘溫將溫暖着這裡,好抵禦那遍佈鋼鐵的嚴寒。
“本以爲會幸生還下來,實際上卻是步入另一個地獄之中……大人,您真的要跟他們一起走嗎?”
他看向了弗洛基,曾經堅毅的臉龐因侵蝕而扭曲,五官都深深地凹陷在了乾癟的褶皺下,但加隆還是能認出弗洛基的容貌。
弗洛基覺得有些糟糕,他一直不想面對這些事,這種決斷對他而言並不輕鬆,畢竟他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他是威爾格達森領主,他身上被權力與責任所束縛着。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之前說過的了,加隆,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弗洛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緩緩地扭過頭。
他們都是亡命之徒,但弗洛基又有些不同,他是一名領主,他需要對他的領地負責,往常他還可以將這些責任丟給加隆,讓他去處理這些問題,可隨着與疫醫的戰鬥,棱冰灣已陷入戰火,國王與領主們都不會放過這個地方,這是棱冰灣最爲需要他的時候。
可弗洛基不能回去拯救這片領土,他甚至都沒想過回去的事,他的心神都被寂海所引誘着,與其對比棱冰灣的歸屬根本不值一提。
“我現在離我畢生的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了,我怎麼可能放棄呢?況且,我回去了又有什麼用呢?”
弗洛基看着自己的手,血肉乾癟,將指骨顯得極爲細長,指甲尖銳,就像利爪一樣。
“我已經變成了怪物,我就要死了,我希望我能死在這片大海上,而不是倒在那令人厭煩的土地上。”
加隆呆呆地注視着弗洛基,他沒想過弗洛基的態度如此堅決,但想想也是,對於棱冰灣,他們此刻回去也什麼都做不到了,在這幾天的時間裡,國王與領主們完全有能力讓自己的大船進駐棱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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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加隆的心底仍有着一絲的不甘,他對於這片土地傾注了太多的情感,可以說他就是這片土地的影子領主,現在弗洛基要做的無疑的放棄這一切。
但這一切本就不屬於加隆。
他握緊了拳頭,然後又鬆開,加隆的腦子裡想了很多,只要弗洛基回去,他就能號令戰士們……哪怕回去的是一具屍體也行,他仍有着可操作的餘地。
弗洛基的手伸進了袋子裡,握緊了其中的匕首,他很清楚加隆在想些什麼,也很清楚他的固執所在,但很遺憾弗洛基做不到,他是個自私的人,爲了他的理想,他什麼都不在乎。
無論是棱冰灣,還是造船廠,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工具,協助他探索寂海的工具,至於什麼權力與財富,弗洛基從未在意過這些。
他不清楚在加隆的心裡,此刻他是否還會尊重自己,還是說爲了他的棱冰灣而瘋狂,弗洛基有些興奮,他很想知道自己的部下會做出什麼抉擇,他也做好了將其斬殺的準備。
“所以……還是不行啊……”
加隆最後還是鬆開了攥緊的拳頭,他無奈地長嘆了一聲,然後落寞地看着弗洛基。
“願奧丁神祝福您,大人。”
加隆伸出手,輕輕地抱了一下弗洛基,然後他拄起柺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弗洛基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他很清楚,這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可他沒有說什麼挽留的話,就連安慰的話也沒有,他只是注視着加隆的離開,直到消失在視野之中,不見蹤影。
……
疫醫走在陰暗的長廊內,爲了不給其他船員帶來心理壓力,他隨便找了個防毒面具戴在了頭上,好把那猩紅可憎的臉龐隱藏起來。
身上披着橘黃色的雨衣,這東西很是單薄,但對於疫醫來講剛剛好,他的血液無比熾熱,目前的嚴寒還不足以影響到他。
推開一扇扇艙門,疫醫走到了一片明亮的場所,消毒水的刺鼻味撲面而來,他來到了醫療艙,只見地面上擺滿了毯子,被當做臨時的病牀,躺滿了受傷的人員。
疫醫按着縫隙間走過,有的船醫注意到了他,還對他打了聲招呼。
幾天前他們還是死敵,結果現在在一條船上廝混,還因爲疫醫的醫學知識,有不少船醫還蠻喜歡他的,有的人還私下給洛倫佐提議,希望洛倫佐別殺了他,最好打斷四肢帶回黑山醫院,讓他們好好玩一玩。
他們說阿比蓋爾院長一定會很喜歡這個禮物。
當然,疫醫並不清楚這些船醫的奇思妙想,這些傢伙和永動之泵的技師們一樣,腦子多少有些不正常,眼前的情況危急,他們卻把這一切視爲了一場大型實驗,在治療其他人的同時,還不忘寫實驗日誌。
疫醫沒有什麼東西要準備的,他也想不到需要準備些什麼東西,畢竟他只是個學者,對於嚴寒的冰川,他實在沒有太多的瞭解。
他問了問附近的船醫,查詢到了她的位置,然後走入被士兵保護的區域,疫醫左繞右繞,然後停下了腳步。
一旁的門虛掩着,其中有着熟悉的氣息,疫醫推開門,只見兩個倒黴鬼被綁成糉子一樣躺在病牀上。
是伯勞與海博德,他們兩個精神疲憊,半夢半醒着,一旁擺滿了弗洛倫德藥劑,能看到地面上已經散落了幾支空藥劑。
關上門,疫醫看到了擋在自己身前的傢伙。
“你來這裡做什麼,疫醫?”
漆黑的槍口頂在眼前,藍翡翠單手舉起手槍,警惕地看着來訪的疫醫。
她恢復的還算不錯,雖然手臂還不能動,但她還是固執地出來,做自己能做的事,藍翡翠發現了鬼祟的疫醫,對其警告道。
“來這裡……做個告別。”
疫醫實話實說,到了現在,他暫時沒有什麼對這些人出手的理由,擡起空蕩蕩的雙手,以示友好。
藍翡翠還想要說什麼,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讓他去吧,藍翡翠。”
洛倫佐站在疫醫的後方,眼底燃燒着淡淡的灰白。
他一直跟着疫醫,令其保持在自己的視野之中,在權能·加百列的加持下,洛倫佐能掌控整艘晨輝挺進號,也可以瞬息間穿梭在別人的軀體上,卻解決任何有可能發生的意外。
但唯獨疫醫不同,疫醫是個棘手的傢伙,洛倫佐必須讓他處於自己本體的監視下。
疫醫回過頭,衝洛倫佐微笑,只是這笑容被面具擋上,什麼也看不到。
他走到了走廊的盡頭,然後推開艙門,室內很是溫暖,然後便看到又一個指向自己的槍口。
“我說你們都是這麼警惕嗎?”
疫醫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然後坐在了病牀的另一邊,在此期間槍口一直緊盯着他,一刻也不鬆懈。
“你來做什麼?疫醫。”
塞琉拉起被子,靠在牆壁上,舉着手槍。
她哈着熱氣,感冒真不是件好事,更不要說還在侵蝕影響的情況下,只感覺自己的胃液翻涌,想吐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很冷,但又覺得燥熱。
“來告別,當然別誤會,我不是來與你告別的。”
疫醫的軀體開始了劇烈的蠕動,塞琉緊張極了,她可清楚疫醫身體出現這種變化時,意味着什麼,她幾乎要扣動扳機,可疫醫在這時摘下了面具,露出了猩紅的臉龐。
他眼神平靜地看着塞琉,和那雙窺探人心的藍色眼眸對視在了一起。
洛倫佐向來討厭與塞琉對視,在那眼瞳的注視下,他什麼都瞞不過塞琉,這就像與生俱來的天賦一樣,她能從一個人的眼中,輕易地感受到藏在心裡的情緒。
疫醫似乎真的沒有惡意,他平靜且溫柔地注視着,短暫的恐慌後,塞琉也意識到,這一切或許都是在洛倫佐的默許下進行着,以他的權能·加百列,他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些。
塞琉不再說些什麼,繼續舉着槍,等待着疫醫的反應。
只見他的胸口開始隆起,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排異了出來,佈滿粘液的一角金屬露出,隨後金屬變得越來越大,乃至整體都被排出。
保險箱被放置在了疫醫的雙膝之上,表面鮮血淋漓,帶着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目睹整個過程的塞琉幾乎要吐了出來,可疫醫的眼裡沒有絲毫的嫌惡,而是滿眼地溫柔,他輕輕地撫摸着金屬的表面,上面還殘留着疫醫身體的溫度。
“再見了啊,老朋友,你不該和我一起迷失在這裡的。”
疫醫輕語着,再度伸出手,刺入脖頸處,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他取出了一把帶血的鑰匙,插入保險箱中,轉動鑰匙柄,將其開啓。
“把它們取出來吧,塞琉。”
疫醫說道,他沒有戴手套,雙手沾滿鮮血與粘液。
塞琉強忍着內心的嫌惡,警惕地將手伸進保險箱的黑暗之中,她不清楚這裡頭有什麼東西,多半可能是某些噁心的血肉,還是說其它類似的東西?
總之面對疫醫這種傢伙,往噁心人的地方想就對了。
手指觸摸到了什麼,方方正正的,塞琉撫摸了一下,表面有些粗糙,她將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滿臉的意外。
是筆記,一本又一本的筆記,它們的表面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損,能以此判斷出這些筆記被寫於不同的時間,從書脊與封面上能看出疫醫對它們保養的很好,而這便是疫醫一直保護在身體裡的東西。
“這……是什麼?”
塞琉捧起這些筆記,她試着翻開它,只見第一頁上寫着作者的名字與時間。
查爾斯·達爾文。
在名字的下方是一排時間,日期大約是一百年前。
“我的筆記,我的知識,我多年以來對於真理的……探索。”
疫醫發出令人膽寒笑聲,他就像一個在深夜裡襲來的惡魔,向着未睡的女孩發出邀約。
“我希望你能把這些東西帶回英爾維格,至於交給誰,我倒無所謂,只要它能繼續存在下去就好。”
鋒利的指甲緩緩地落在塞琉的臉頰上,輕柔地劃過,然後離去。
“爲什麼是我?”
塞琉抱起這些沉重的筆記,上面沾染滿了歲月的氣息。
“因爲你或許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人,在這滿載瘋子的大船上,唯獨你代表着應當倖存的凡人。”
疫醫戀戀不捨地看着這些筆記,幾欲伸手搶奪,但最後還是收了回來,這些筆記不應該跟着他一同離去,它們應該被流傳下去,這是一個學者得以永生的辦法。
只有這樣查爾斯·達爾文的名字纔會永遠地流傳下去,疫醫將以此驕傲地向世人證明,他纔是真正得到真理的人。
塞琉大概是明白了疫醫的意思,因此她覺得懷裡的筆記變得無比沉重,眼前這個猩紅的傢伙不再是個怪物,在這裡、在這個短暫的瞬間裡,他只是個希望自己的知識能流傳下去的學者。
“有名字嗎?如果把這些東西編寫出來,它需要一個名字。”
塞琉輕拂過書皮的表面,上面有的只是疫醫的名字,以及寫下筆記的日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標準,或許塞琉是這麼多年以來,除了疫醫以外,第一個觸摸到這筆記的人。
疫醫思考了一下,他想起了這一切的開端,故事的開始,臉上不由地露出笑容。
“《進化論》。”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名字。”
“我一位朋友爲我命名的。”
疫醫起身,卸下了這些筆記,他只覺得身體一陣輕鬆,彷彿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束縛他了,他將完全自由地進行這最後的旅程。
不再多說什麼,他轉身離去,用盡全力地關上這沉重的艙門,和過去的一切做出了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