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日光隱於重重雲霧之後,落日的殘陽將整片天空染成了熾熱的鮮紅,光芒映照在大地上,宛如鮮血曾在其上塗抹,而在大地的另一端,黑暗正在靠近,它恍如巨獸一般,一點點蠶食着人類的國土。
劇院廣場之上喧鬧聲依舊不斷,在某些力量的刻意運作下,在邊緣區域的衝突越發激烈了起來,但更多的還是那虔誠的禱告聲,聲音匯聚成了海潮,在其中翻轉激盪,數不清的燭火也堆積在了四周,熔化的蠟油鋪蓋在地面上,就像凝固的鮮血一般。
英爾維格皇家樂團已經入駐葉加大劇院之內,所有的觀衆也早已入座,倫內特站在舞臺之上,他從未有過的精神煥發,聚光燈下,臉上洋溢着難以遏制的微笑。
他衝着那黑暗的觀衆席行禮,隨後轉過身看向自己的樂團,每個人都已經找好了自己的位置,不過他卻微微皺眉,他找不到了洛倫佐等人的身影。
倫內特還記得當時的說辭,洛倫佐是一個極度熱愛音樂的富豪,他願意資助自己,前提是允許他一同演出……至少能讓他作爲樂團成員一起行動,出現在舞臺上。
他做出了妥協,允許洛倫佐在舞臺上擺擺樣子,但不要發出聲音打亂樂團,爲洛倫佐準備的角落裡空出了幾把椅子,他們應該在那裡的。
難道說……
倫內特再度看向了觀衆席,他心裡的喜悅再次沸騰。
難道說自己對於音樂的固執與熱愛打動了洛倫佐,讓這個脾氣有些古怪的富豪放棄了參演?那麼想必他此刻就在黑暗的觀衆席中看着自己吧。
一想到這裡,倫內特再度向黑暗的觀衆席鞠躬,而當他再次起身時,整個人身上的氣質都變得了,他就像一名將軍,堅毅與沉穩,揮起指揮棒,就像揮動着旗幟,號令着他的千軍萬馬。
隨之而來的是緩緩升起的旋律。
就像長眠的古老之物、終於在數不清歲月後的今天甦醒,它發出了低沉悠揚的聲響,從沉眠的大地下崛起,帶動破碎的土壤,翻倒密集的叢林,直到那遮天蔽日的身影取代了天幕。
彷彿有數不清的號角在隨着它一同奏響,複雜的旋律重疊在了一起。
深沉逐漸轉爲了漫長的平靜,不知多久後倫內特將寂靜粉碎。
剎那間有高亢的尖嘯打破了這片悠揚,宛如利劍一般斬開了這古樸的一切,也用力地切割着每個人的耳膜,似那夢醒的鐘鳴。
這就像戰爭的訊號,樂團用力地拉動着琴絃,吹動着號角,一瞬間金戈鐵馬掙脫了樂曲的束縛,撲面而來,鏗鏘的鐵騎與刀劍拼殺在了一起。
這古老的建築也無法容納這樣的戰爭,聲響一直蔓延至了劇院廣場之上,戰爭的曲調與那海潮般的禱告聲混雜在了一起,每個人置身於劇院廣場上的人都感受到了。
戰爭與信仰,那殘酷的神聖。
伊芙與紅隼在擁擠的人羣中前進,她們換上了正教的教袍,而在這寬鬆的教袍下便是伊芙的小提琴箱,其中的小提琴早已被丟掉,轉而放置的是一把經過永動之泵改造的步槍,它被拆開放置於其中,而她在尋找一個合適的位置狙殺教宗。
“演出……開始了。”
紅隼突然停了下來,他聆聽着這浩瀚的旋律與海潮的禱告,他不由地望向天地的盡頭,在落日的殘陽下,紅隼的心中涌起了一股神聖感。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來了,神聖的禱告下,燃燒的天際宛如天國降臨,似乎下一刻就有着天使揮動着火劍而至,爲這世間帶來淨除。
“那洛倫佐的行動也開始了吧?”
伊芙沒有太過在意這些,她用力地踮起腳,在重重人影之後她挑好了一個位置,雖然有些遠,但看起來時間還夠用。
她還記得洛倫佐的計劃,爆炸聲爲號,在騷亂之中她會一槍殺射殺教宗。
“大概吧,希望一切順利。”
紅隼收回了目光,護着體型嬌小的伊芙前進,他們儘可能地和其他人避開目光,好在這些正教的信徒都很虔誠,每個人都低垂着頭禱告,誰都沒有理他們。
這是晨昏交際的時刻,白晝與黑夜同處於這同一片天空之下、在這一天的間隙之中。
點燈人們已經收拾好了衣裝,來到了街頭履行他這一天的工作,不過今天的工作有些奇怪,他點燃了煤氣路燈,但這一次路燈的火勢比起平常要猛烈太多……
不……這已經不是猛不猛烈的問題了,沖天的火柱從管道里涌出,轉眼間燈罩便被烈焰燒紅。
點燈人意識到了些許的不妙,仔細回想一下他的工作經驗,卻從未遇過這樣的事,他緩慢地後退着,隨後他聽到了。
那是滴答滴答的聲響,就像有什麼東西在流動……好像是水滴。
低下頭,他看到了。
在燈柱的底端,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黑水在緩緩溢出,帶着不詳的死氣。
點燈人想都沒想,轉過身便逃了起來,同時他大聲嘶吼着,讓其他人撤離這個地方。
……
柯里深呼吸,不得不說,此刻他多多少少也有了些許的壓力,畢竟在這一天之內,他將完成兩個壯舉。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作爲鐵律局局長的他,這個世界上已經少有東西能激起他的情緒,故此長久的時光之後,他也逐漸變得麻木了起來,直到這一天的到來。
柯里的心臟久違地用力地跳動了起來,聲音是如此地響亮,就像戰鼓一樣,冰冷的體表也再次燥熱了起來,彷彿他重獲青春。
目光凝視着房門的位置,他端坐在長桌之後,在他身邊還有數名守衛存在,每個人都備着武器。
雖然海博德的來信很是誠懇,但對於維京諸國警惕從未放鬆,有時候柯里自己都覺得這些事情太順利了,順利的讓他感到不安。
此時敲門聲響起,伴隨着下方劇院內奏響的旋律,熟悉的人推開了房門。
“好久不見,柯里。”
艾琳推開門,第一眼便看到了那曾經作爲“父親”的柯里,她的情緒有些複雜,但臉龐上卻無比地鎮定,好像她已經知曉了未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失措。
“艾琳?”
柯里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艾琳,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但那藏在視線外的手早已抓緊了槍柄。
艾琳走進屋內,與此同時她身後的洛倫佐也顯露了出來,這時柯里才注意到艾琳正被槍指着,在這之後海博德緩緩走入房間。
“你好,柯里·費雷。”
海博德走上前來,坐在了柯里的對面,洛倫佐則像個小弟一樣跟在他身後,挾持着艾琳。
“我聽說你們鐵律局在獵殺她,算是一份見面禮吧。”
海博德說着看了一眼艾琳,雖然不清楚洛倫佐的劇本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事已至此,海博德可沒多少時間去糾結這個了,他看起來很入戲,侃侃而談。
“哦?事態變得有趣了起來。”
柯里看了看海博德,目光又再次遊離到了艾琳的臉上。
他神情微變,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我想這次不止是人質交換吧?”
面對柯里的問話,海博德臉上涌現起了僞裝好的笑意,他的手伸進了懷裡,緊接着取出了一枚藥劑。
晶瑩紅色液體在玻璃容器內緩慢翻滾着,它就像一團液體的火,散發着熾熱的誘惑,在直視這藥劑的一瞬間柯里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劇烈起來的心跳,在他身邊的守衛們也出現了相同的反應,就好像海博德手中正拿着什麼世間的珍寶,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秘血。
“我們維京諸國對於這份力量也很好奇,我覺得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地合作。”
海博德將秘血放在了桌面之上,它所攜帶的魔力仍在不斷地干擾着凡人的意志。
柯里的目光有些失神,但很快便清澈了起來,他露出有些無奈地微笑。
雖然事情出現了一些變化,但也令柯里更加安心了起來,他一直不太相信維京諸國會這樣輕易地妥協,他甚至一度懷疑海博德的和談只是假意的,爲此他在這裡安排好了守衛以及唱詩班的那些怪物。
可現在柯里相信了海博德的誠意。
這纔是一名國王該做的事,他不該因自己子嗣的性命而輕易被人威脅,能令他屈服的只有對於力量的渴望。
維京諸國也想得到秘血的力量,這纔是海博德來和談的真正目的。
“啊?這樣的話,得讓我好好想想了。”
柯里並沒有考慮這方面的事,實際上唱詩班一直由勞倫斯管理,他只是知曉這份力量存在而已。
有時候他也渴望秘血的力量,那樣自己將擺脫衰敗的軀體,重獲青春,或許吸食了秘血之後,柯里將有機會親眼目睹福音教會的毀滅。
不過最後柯里放棄了。
他不確定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有神的存在,但他很清楚另一件事……
這個世界是存在魔鬼的。
秘血就是來自魔鬼的邀請函,時至今日,柯里不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交由這些陷入絕地的魔鬼。
“這件事並不着急,在今日過後,我們有的是時間來談判關於秘血這個東西。”
海博德主動迴避掉了對話。
一切發展的都很順利,就像洛倫佐在路上教他的那樣,在這刻意的誘導下,柯里已經被完美地欺騙了過去,接下來纔是他們該做的事了。
“所以,伊瓦爾在哪?”
海博德問道。
“伊瓦爾?”
柯里的心跳有些快,他的目光看向一側的牆壁,剛準備說出伊瓦爾的位置,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把自己的話語憋了回去。
他警覺地看着海博德以及被擺在桌面上的秘血。
柯里向來是個狡猾的傢伙,作爲鐵律局局長,陰謀與詭異是他的拿手好戲,可在剛剛那一瞬間他感到了一陣陰謀的寒冷。
交易還未達成,自己卻險些說出了伊瓦爾的位置,這不符合自己的風格。
自己……被秘血影響到了。
柯里的思緒飛快,他打量着眼前這些來自維京諸國的客人。
海博德是故意這樣做的嗎?讓秘血影響自己的心智?混亂自己的判斷?還是說他是無意之舉?
柯里不清楚,但很快他的目光被另一個人所吸引。
那個站在艾琳身後,用槍頂着她頭顱的男人。
他是誰?如果他突然將槍口調向自己,自己有機會躲開槍擊嗎?
不……不……
自己怎麼可能允許有人帶着武器面見自己,哪怕他是在挾持艾琳。
突然間柯里嗅到了,空氣裡瀰漫的血氣。
短暫的時間內柯里的想了太多的東西,作爲黑暗裡的皇帝,他絕不信任任何東西,可現有的一切都打破了他的常規。
柯里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圈套。
從一開始自己便陷入海博德的陷阱,一重又一重的信息打亂了自己的判斷,艾琳的出現,海博德的和談,還有那擾人心智的秘血,從一開始佈局就已經開始了,從而令自己忽略了那個最爲關鍵的東西。
“你是誰?”
柯里的目光看向海博德身後,他盯着陰影裡的洛倫佐。
“你是誰?”
他再次問道。
冰冷、無名的寒意就像藤蔓一般纏繞在了自己的身上,順着脊柱一路向上,直到將心臟完全纏繞住。
這是個有些荒唐的計劃,柯里怎麼也想不到真的有人敢於這樣做,海博德只是個僞裝,這個藏在陰影裡、一直沉默不語的傢伙才代表了維京諸國的意志。
“我?”
洛倫佐心裡叫着不妙。
總的來講,洛倫佐這個計劃其實很完美的。
在艾琳的記憶他看到了柯里,這是一個暴戾多疑的人,如果說按照原計劃行動,在簽署條約後,戰鬥便會爆發,洛倫佐會撕毀條約,再帶伊瓦爾離開,可其間保不準會被柯里意識到破綻,所以洛倫佐臨時改動了計劃。
他先將柯里認爲不合理的事件變得合理了起來,再利用了秘血的力量,去幹擾他的判斷,讓他忽略事件中那些細小的、不合邏輯的事。
洛倫佐很意外,沒想到在關鍵時刻被柯里識破,該說不愧是鐵律局局長嗎?
“你的計劃失敗了!”
柯里的聲音帶起了明顯的怒氣,他有些不清楚海博德的目的了,究竟是來營救伊瓦爾,還是渴望秘血的力量。
但在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多說什麼,柯里已經意識到了不好,生性多疑的他,在知曉自己被秘血影響到判斷時,這場談判便已經結束了。
洛倫佐笑了,在這該死的時候洛倫佐居然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沒有,柯里·費雷局長,恰恰相反,計劃成功了。”
海博德和艾琳完全不清楚洛倫佐要幹什麼,關於這些計劃他沒有對任何人講,他們只能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即興表演。
只見洛倫佐一把推開了艾琳,溫徹斯特的槍口直指向了柯里,他的動作瀟灑極了,就像舞蹈一樣。
“我是洛倫佐·霍爾默斯!”
他看起來並不急於開槍,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
“蘇亞蘭廳的外聘偵探、舊敦靈貴婦之友,伯勞的鐵棘,業餘的甲冑騎士,淨除機關的妖魔顧問,最後的獵魔人以及……
黃金時代的締造者。”
守衛們紛紛舉起槍口指向洛倫佐,只要扣動扳機,下一秒他們三人就會被打成篩子,可就是如此要命的情況下,洛倫佐卻說起了爛話,講着一大堆可笑的頭銜。
然後……然後什麼也沒有發生。
洛倫佐舉着溫徹斯特,他的表情僵住了,艾琳和海博德則像看待傻子一樣看着他,現在他們的心情是崩潰的,怎麼也想不到平常靠譜的洛倫佐居然在這種情況下犯起了病。
大家都開始懷疑起了人生,就連柯里也疑惑了起來,看待洛倫佐的目光從警惕,變成了看着一名可笑的小丑。
說實話,面對這樣神經病一樣的敵人,柯里也搞不清他到底想幹嘛了。
“啊……”
洛倫佐也被自己尬到了,這種感覺就像你在舞臺上激情演講,結果聚光燈沒有落在你身上一樣。
他尷尬地笑了笑,用手梳了梳頭,一副自戀的模樣,但遺憾的是頭髮根本立不起來,就像沒了精神一樣,耷拉了下來。
這是無比的窘境,就連洛倫佐自己也有些受不了了。
下一刻轟鳴的衝擊席捲了房間。
一瞬間彷彿有無形的重拳擊打在了每個人的胸口之上,守衛們紛紛被氣浪掀翻,玻璃在瞬間破碎成數不清的光點,陳舊的灰塵從牆壁上剝離,它們在空氣中交相映襯着、震動着。
空氣裡充滿了扭曲紛飛的碎片,漫天的灰塵在咆哮翻滾,視線被遮蔽,能看到的只有混亂。
刺耳的爆炸聲在衝擊後珊珊來遲,折磨着每個人的耳膜,樂曲聲與禱告聲的殘響與其混雜在了一起,猶如末日的序篇。
柯里被氣浪按壓在地面上、撞擊,在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擦傷,他試着爬起來,可剛擡起頭卻看到一抹無比刺眼的光芒。
是劍光。
洛倫佐就像磐石一般,在這突如其來的爆炸中穩立不動,他一隻手拿着杖劍,一隻手握着溫徹斯特,身後揹着掛滿武器的大提琴箱。
沒有了之前的嬉笑,他一臉的肅穆。
“這纔是計劃的全貌,比起擔驚受怕地執行,倒不如一路殺出去。”
跨過一個又一個痛苦呻吟的守衛,洛倫佐朝着柯里走去。
“重新介紹一下,我是洛倫佐·霍爾默斯。”
杖劍上倒映着柯里的臉龐,纖細的劍身將他的面容變得扭曲,就像在痛苦嚎叫一般。
“我來殺你了,柯里·費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