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突如其來、聲勢浩大的會談就這樣結束了。
洛倫佐已經離開很久了,但會議室內的諸位誰也沒有離開,他們保持着沉默,帶着警惕的目光互相對視着。
他們的紛爭還沒有結束,甚至說纔剛剛開始。
“你們不會這麼善罷甘休,對吧?”
亞瑟看向一旁的安東尼,爲了針對洛倫佐他準備的如此齊全,如果不是洛倫佐是如此的不可控,說不定他這次就成功了。
一個自我認知錯位的傢伙,在幾句洗腦的勸告下,說不定真的就會配合起安東尼。
“這是自然,僞聖盃是福音教會的重要資產。”
安東尼毫不掩飾地回答。
“可這裡是舊敦靈。”
“或許……或許某種原因,你們也會站在我們這一方呢?”
安東尼說出了這麼意義不明的一句話,似乎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亞瑟,你覺得一個人的意志是可以被擊潰的嗎?”
亞瑟沒有迴應,他有些想不明白安東尼爲什麼突然把話題轉到了這上,緊接着安東尼繼續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那真是可怕的意志啊,即使是經歷了這麼多,在認知錯位的情況下,洛倫佐·霍爾默斯先生依舊在最後給予我們沉重的回擊。”
回想着洛倫佐那時猙獰地表情,安東尼不由得笑了起來,他真想親眼目睹一下那舊教團時的榮光,究竟是什麼樣的信念能鑄就出如此可怕的獵魔人們。
“可他終究是人,無論那強大的秘血佔據了身體多少的比重,他依舊是人,擁有着人類的劣性。
只要是人就會疲憊,就會感到痛苦,會猶豫,會難過……”
安東尼輕輕地述說着,目光看着會議室的大門,洛倫佐離去時的身影似乎還在印在他的眼瞳中。
“洛倫佐·霍爾默斯先生真的很強大,他擁有着遠超我們所有人認知的意志,鋼鐵般的意志,即使是陷入瘋狂中,他也能找到理性的道路,真是不可思議……
可一個人的自我欺騙註定無法長久,他欺騙自己是042,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擁有着人類之軀的武器,那這樣的欺騙還能維持多久呢?
說不定眼前的強硬也只是他故意展現給我們的強硬呢?洛倫佐·霍爾默斯不可以倒下,至少不能在敵人的面前倒下。”
安東尼說着笑了起來。
“說不定他此刻正在某個角落裡抱頭痛哭呢。”
“所以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亞瑟毫無感情地看着安東尼,今日的一切都是一個陽謀,無法避免的局勢。
“大概……反正我們所說的都是實話,不是嗎?洛倫佐身上攜帶着僞聖盃,而他自己的身份也成謎,你們淨除機關需要了解,而我們福音教會也需要對他施壓。
現在那鋼鐵的意志已經出現了縫隙,雖然洛倫佐極力想維持着他的意志,可他終究是個人類不是嗎?他無法永遠以武器的方式活着,他就快陷入瘋狂了。”
安東尼說着起身離去,守衛在門外的獵魔人們也隨着他一同離開,只留下淨除機關的這一方。
“他們的目的不止這些,”旁觀的高文在此刻說道,“他們應該有着更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這是自然,福音教會……他們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可怕。”
梅林想起了那活着的靜滯聖殿,比起洛倫佐他更好奇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形態。
“按理說,比起僞聖盃,洛倫佐,福音教會此刻更在意的不應該是遺失的《啓示錄》嗎?”
沉默之後,亞瑟也說出了他的不解,這次談話安東尼的目的很明顯,他將所有的矛頭指向了洛倫佐。
“或許……或許這與霍爾默斯先生也有關呢?”
珀西瓦爾說道,她與這嚴肅的氣氛格格不入。
“你們也看到了,那位霍爾默斯先生並不是有意欺騙我們,他似乎是被那僞聖盃扭曲了自我的認知,那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
洛倫佐·霍爾默斯與《啓示錄》有關,甚至說更爲複雜、只有福音教會一方纔知道的內幕,畢竟他可是被冠以梅丹佐的獵魔人,而如今這一切只是他自己忘了,沒有意識到?”
珀西瓦爾說着說着周圍都安靜了下來,她突然發現剩下的這幾個人都帶着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怎麼了……我說的有問題嗎?”
亞瑟收起了情緒,擺擺手。
“沒有,只是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真的傻,還是一直在裝傻?”
“你這是歧視我嗎?”
珀西瓦爾絲毫沒有意識到她說了些什麼。
“不過,正如安東尼說的那樣,看起來洛倫佐此刻的狀態可能不太好。”
亞瑟也看着大門的方向,不久之前洛倫佐便是在那裡離開。
洛倫佐是一個瘋子,常人永遠無法判斷一個瘋子的精神狀態,更不要說這個瘋子還有着嚴重的自毀傾向。
亞瑟也不清楚洛倫佐現在會是一種什麼心態,是繼續那冷血的瘋狂,還是窩在一個角落裡哭泣呢?
可洛倫佐又與所有人都不同,每個人到了絕境中都有着一個名爲家的地方可以避難,但他沒有。
亞瑟可以回到家裡向着亡妻的照片傾訴,或者對着伊芙哭泣,雖然這個女孩可能不太喜歡她老爹這個樣子,高文與珀西瓦爾也能回到家鄉,在座的各位在正常的人類社會裡都有着正常的社交圈,他們都有着所謂家庭的存在,除了洛倫佐。
或許洛倫佐也有過,但隨着聖臨之夜的大火這一切也都消失了,亞瑟不清楚他會做出什麼。
只是有些擔憂的看着窗外,天空陰鬱,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
……
舊敦靈特有的小雨落下,淋在洛倫佐的頭上,他精神有些恍惚,坐在小巷的角落裡,腦海裡的劇痛也隨着這清涼舒緩了不少。
每天都有龐大的水蒸氣被排放,它們堆積在舊敦靈的上空,令那天空永遠都是如此的陰鬱,如同倒置在城市上方的海洋,鋼鐵的巨鯨在其中游戈。
冰冷的雨拍在他的臉上,有些空洞的眼神逐漸有了光澤。
“我是……洛倫佐·霍爾默斯,我是……042。”
洛倫佐仰望着天空,有些固執地說道。
直到現在,洛倫佐依舊認爲自己是042,至於自己是047這件事,一定是哪裡出現了錯誤,一定是這樣的。
要麼是安東尼僞造了那些證據,要麼他說的是真的,但真相不止是這樣……
其實想到了這裡洛倫佐也十分困擾,如果自己是042,那活在自己【間隙】裡的幽魂又是誰?還是說那什麼見鬼的人格分裂,可……可這說不通啊……
他努力地消化着這些情報,緩緩地地下頭,看着積水裡,自己的倒影。
“聖臨之夜……”
洛倫佐自言自語着。
如果說這一切有什麼疑點的話,那無疑是聖臨之夜。
人類的記憶是具有連貫、邏輯性的,在安東尼的質問中,洛倫佐根本想不起來聖臨之夜的具體細節,他只記得他親手殺死了047,這段記憶憑空插進了自己的腦海裡,不斷的暗示着自己。
其實洛倫佐已經開始微微動搖了,或許安東尼說的是真的,自己真的瘋了,而自己繼續固執的堅持自己是042,無疑是在瘋狂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可洛倫佐又不想放棄。
所有的證據都證明042並不存在,可洛倫佐不相信,他依舊堅信着042的存在,彷彿如果拋棄了這些,自己,名爲042的自己,洛倫佐·霍爾默斯就會真的消失。
繼續用力的思考着,洛倫佐努力的回想着聖臨之夜的一切,這思緒令自己感到痛苦與無助,他試着在腦海裡還原那一夜的一切。
可最後,那一夜依舊是一片空白,彷彿有人切除了那一夜的所有,於是洛倫佐忘記了,但爲了記憶的連貫性與邏輯性,大腦又自我補全了那一夜的記憶,雖然漏洞百出,但只要不去認真回想,它就是真實的。
“我真的是……047嗎?”
洛倫佐有些猶豫地說道。
這一想或許說的通,自己就是047,因爲僞聖盃的原因,自己的記憶斷片,臆想出了一個042的身份,來讓這一切合理化。
可這是真正的答案嗎?
這是一個無法自證的悖論,洛倫佐就像個溺水之人,他用力的掙扎着,卻找不到那唯一的道路。
他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可能自己對於妖魔的憤怒也是源於這裡吧?
忘記一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另一件事佔據你的生活,於是洛倫佐如此執着於妖魔,將所有的熱情與怒火傾注於其上,直到自己幾乎忘卻了這些。
他用力地揉着頭,試圖掰開那堅固的頭骨,想從那血淋淋中找到那失落的片段,可洛倫佐做不到,他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
安東尼成功了,他做到了,他無法摧毀這鋼鐵的意志,但卻能令其迷茫,佈滿裂隙。
可就在這失落之際,噠噠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他踩着積水而來,很快黑色的傘遮住了天空,將那雨水分散。
“你現在看起來還真狼狽啊,洛倫佐·霍爾默斯先生。”
男人一臉惋惜地看着洛倫佐,他的肩頭還趴着一隻毛茸茸的毛絲鼠。
很少見,這個拿着湯勺都能殺人的猛男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也不清楚他經歷了些什麼。
可赫爾克里很快就發現,這個落湯雞的目光變了起來。
不知道爲什麼,洛倫佐看着自己眼神愈發奇怪,如果說之前他就像個失意的醉鬼的話,現在那眼裡有火焰緩緩升騰,甚至不等自己說些什麼安慰的話,這個傢伙又活了起來,生命力頑強的驚人。
“來的正是時候啊,赫爾克里。”
洛倫佐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從這泥濘的地面爬了起來。
無敵的霍爾默斯先生又站了起來,目光如炬。
“怎麼了?”
赫爾克里有些發懵,本來他是受到了一個情報,一個流浪漢發現了洛倫佐倒在了這裡,赫爾克里還以爲他死了,連忙趕過來,結果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是042,我是洛倫佐·霍爾默斯。”
他狼狽不堪,說着固執的話,就像個叛逆的孩子。
“赫爾克里,你記憶力很好的,對吧?”
“是……是的。”
赫爾克里雖然認識洛倫佐沒多久,但他能感受到,這個傢伙有些不對勁,就像暴雨的裡升起的焰火,將死、但又燦爛燃燒。
“那你能記憶起,一些你忘記的事嗎?”洛倫佐問。
“當然可以,本質上你所有的記憶都被存放進了那宏偉的宮殿之中,你之所以忘記,只是忘記了它被放在了哪個門後而已。”
說到自己的拿手好戲,赫爾克里認真解釋道,他便是憑藉着這恐怖的記憶力,建立起了一個陰影裡的王國。
“那麼教我,都教給我!”
洛倫佐似乎很疲憊,他一隻手搭在赫爾克里的肩膀上,讓他扛着自己的半邊身子,可能是身上太髒了,波洛顯然不喜歡髒兮兮的洛倫佐,一躍到了赫爾克里的頭上。
“你……要做什麼?”
洛倫佐給他的感覺太奇怪了,垂死、但又生機勃勃。
“我是個偵探,不是嗎?除了破案,我還能做什麼?”
洛倫佐喘着粗氣,緊接着笑了起來,那笑聲有些慘,隨後就像在頌唱什麼歌劇一般,他大聲的宣泄着。
“這是最後的案件了,赫爾克里。”
灰藍的眼瞳裡倒映着陰鬱的世界,它們開始扭曲、崩毀,最後歸於虛無。
這是最後的案子了,洛倫佐需要搞清楚聖臨之夜的空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042還是047,還是說兩者都不是?
誰在乎呢?
“這……或許是洛倫佐·霍爾默斯偵探生涯的最後一案了。”
洛倫佐大聲地喊道,似乎是在質問那些隱藏在陰影裡的怪異們,緊接着他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赫爾克里攙扶着他,淅淅瀝瀝的小雨變得沉重,緊接着大雨傾盆而下,萬千的水珠墜落,拍打着地面、鋼鐵、雨傘……它們碎裂成數不清的模樣,升騰着、將整個城市拖入了朦朧的雨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