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局面
金光耀要回天津了。
臨走前他坐在虞家客室內的沙發上,因見時間還有富餘,就不緊不慢的給自己扒了一個橘子吃。虞幼棠自然是在他身旁的,這時思忖良久,末了故作無意的嘀咕道:“不知道老二現在是不是也回了天津。”
金光耀立刻就轉向了他,一邊用手指着他的鼻尖一邊囫圇着嚥下口中橘子:“你管那個貨幹什麼?是不是賤?”
虞幼棠握住了他的手指,溫和笑道:“你少出言不遜,我可管不起他。”
金光耀很嚴肅的告訴他道:“從今往後你把這人忘了吧,他要是哪天橫死在大街上了,我出錢給他買棺材,和你也沒有一分錢的關係!”
金光耀眼看着時間不早,便帶着他那幾個隨從告辭離去了。虞幼棠獨自坐在沙發上,想一想他弟弟,想一想他父親,又想一想自己,結果就生出了一種落入沼澤泥塗的感覺,想要前行都拔不出腿。
這時阮明志忽然推門走了進來,眼前這間空空蕩蕩的房屋顯然是讓他深覺滿意:“金先生走了?”
虞幼棠正在聚精會神的盤算自己那點財產,沒空理會他,故而只向門口看了一眼。
阮明志接住了這一眼,然後就不由自主的向虞幼棠走過去了——可也沒什麼好說的。
三分鐘後,虞幼棠心算完畢。
結果是很不令人樂觀的,從而也就更顯出了金光耀的重要性。
虞幼棠真是無計可施了——他要是個姑娘,早就嫁給金光耀了;可他不是,他是“虞家那個帶把兒的小子”。當然,金光耀現在對他忠心耿耿,絕無二意;問題是現在不等於將來,他總覺着自己還能活上好些年,所以依然恐慌,簡直恨不得活吞了金光耀,免得被旁人搶去!
心潮澎湃了片刻,他不動聲色的平息了情緒,而後轉向阮明志一笑:“明志,這些天怎麼一直看不到你?”
阮明志雙手插進褲兜裡,盯着地毯上的花朵答道:“不是有金先生陪你麼?”
虞幼棠微笑着嘆了一口氣:“他是他,你是你。”
阮明志這回擡眼望向了他,心裡忽然覺出了自己的獨一無二——這讓他深覺安慰,幾乎有些委屈了。
慢吞吞的走到了沙發前,他垂着腦袋,一屁股就坐了下來。
然後虞幼棠展開一張報紙,阮明志打開一本小說,兩個人並排坐着無聲閱讀,心裡都覺着十分的清靜。
虞幼棠在北平家中過着安逸而無趣的生活,就等着天氣轉暖後前去天津。而金光耀這天上了火車,正隨着人流往包廂走,不想前方不遠處忽然擠過一人,乍一看彷彿就是虞光廷。金光耀眼神一般,扶了眼鏡想要細瞧時,對方早已被衆人湮沒,不見蹤影了。
他以爲是自己眼花,並不在意,自去包廂內安歇。而虞光廷對此也是毫無知覺,被身後旅客推搡着就進入了三等車廂。
他那座位正好是一處靠着車窗的角落,他不聲不響的蜷縮着坐下了,渾身都冷,就只在胸腹間有點暖和氣,因爲小貓正團在那裡,毛茸茸的散發出一點熱量來。
自從被金光耀扔出虞宅之後,他無處可去,只得一直在小旅店裡安身。他沒有大錢,口袋裡只有些散碎鈔票,想要住店就別想吃飯,可露宿街頭又非被凍死不可;無奈之下,他只好和小貓一起捱了餓。
當然,說是捱餓,可也並不是一點東西都沒的吃,一天兩個熱饅頭總還是負擔得起的。如此捱了幾日,他終於是認清現實,又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連店錢都付不出了,這才匆匆結賬,預備用餘下的一點點錢買張車票迴天津。
三等車廂裡是冷而嘈雜的,虞光廷衣衫單薄,肚裡無食,低頭抱着小貓一路發抖,腦子裡什麼都不想了,就只是咬緊牙關,昏昏沉沉的忍飢挨凍;小貓身上有毛,而且天生的胃口小,所以倒比他還舒服一點,能夠卷着尾巴打瞌睡。
千辛萬苦的熬過了兩個多小時,火車終於到站了!
金光耀下了火車,立刻就被金茂生公館派出來的汽車接走了。而虞光廷下了火車,自己摸了摸褲兜中的剩餘鈔票,心想自己是買一點東西來果腹呢,還是用它做路費,乘坐人力車去馮公館呢?
附近不遠處擺着一個做煎餅果子的小攤,骯髒凌亂,專做窮苦旅客的生意。虞光廷遙遙的望着,一口接一口的嚥唾沫,兩隻腳不由自主的就要走過去——然而走了沒有兩三步,他忽然管住了自己的雙腿。
“馮希坤會給我東西吃的。”他告訴自己:“先去馮公館吧,要不然路太遠,我怎麼能走得到呢?”
馮公館位於英租界戈登道,虞光廷縱是不吃不喝,所餘零錢也不夠他這一趟的路費,所以他在半路下車,還是滿頭虛汗的步行了許久。
然而馮希坤並不在家。
幸而門房對虞光廷很覺眼熟,雖然見他眼下狼狽,不過因爲摸不清頭腦,所以並不驅趕,只把他讓到了一件客室內等待。虞光廷孤零零的坐在了沙發上,先是感覺周身溫暖,這就讓他長吁了一口氣,隨後又見前方茶几上擺着一盤糖果,這就更讓他喜出望外了!
他扭頭四顧,見周遭無人,便哆哆嗦嗦的伸手先拿起一顆硬糖,剝開糖紙後塞進了口中;隨即又額外抓起了三五顆,急急忙忙的揣進了衣兜裡。
他等待了足有一個多小時,終於把馮希坤等回來了。
馮希坤在進門時聽僕人說家裡來了一位虞光廷先生,登時心中就是一喜——不過這回他並沒有被喜悅衝昏頭腦,而是停住腳步,將這前因後果仔細的思量了一番。
他知道虞光廷是回北平家裡要錢還債的,若是當真順順利利的要到了錢還清了債,那此人如今定會十分得意,絕沒有孤身一人跑來拜訪自己的道理;就憑他往日對自己的那種態度,若能主動登門,必然是有那求得着自己的地方纔對。
馮希坤思及至此,隱隱約約的明白了——他的子俊大概是走投無路,投奔自己來了!
馮希坤苦戀虞光廷若干年,沒想到自己今天出門逛了一趟百貨公司,回來後竟然就毫無預兆的美夢成真了!
他很興奮,激動的腦子裡直轟鳴,恨不能立刻見到虞光廷。不過用冰涼的手摸了摸自己的熱臉,他試圖給自己的頭腦先降下溫來。
這回他可不能再犯傻,白白的讓虞光廷再逃走了!
“你去把他帶到我那樓裡。”他吩咐僕人道:“就說是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