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虞光廷一鼓作氣的衝出了公館大門,然後就沿着小街向前奔跑而去。
他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投奔目標,茫茫然的只是跑。
天津今年發了大水,市區內都被淹的沒了樣子;如今大水雖然退去了,可是街道依舊泥濘潮溼着。他深一腳淺一腳的不肯看路,結果那飛濺的泥水點子就一直點綴到了他的白襯衫上。
他知道後方有人在對自己呼喚追趕,那聲音隱隱約約的傳過來,彷彿之間隔了一個世界。他並不恐懼,也不驚慌,單是頭腦一片空白的狂奔——他很久沒有這樣奔跑過了,其實他今年不過二十三四歲而已,年輕得很,正是一個奔跑的好年齡。
他不累,只是跑。
馮希坤在後面氣喘吁吁的追趕着,司機發動汽車要來幫忙,然而剛駛出公館大門就陷進了泥水坑裡。馮希坤眼看着虞光廷越跑越遠,馬上就要在前方岔路拐彎了,便氣急敗壞的回頭大罵衆人,而後拔腿又拼命追了上去。
虞光廷在恍惚中穿過兩條街,卻是忽然收住了腳步。
轉身面對了路旁一家小小店鋪,他仰起頭凝神望向上方招牌——招牌上寫了中俄英三國文字,他不記得自己來過這裡,可就是下意識的感到了親切。邁步上前推開玻璃門,他拖泥帶水的走了進去。
一隻大胖貓喵喵叫着躥了上來,照他那褲管就撓了一爪子。有人掀開櫃檯後的白布簾子走出來——然後就愣住了。
薩沙盯着兩年未見的虞光廷,簡直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可是虞光廷彷彿已經不認識了他。
在滿室的食品香氣中,虞光廷轉向了靠牆擺着的一排木架子。
架子上陳列着一溜潔淨笸籮,裡面堆放着金黃噴香的麪包圈。虞光廷伸手拿起一隻,送到嘴裡咬了一大口。大胖貓見他吃了自家東西,立刻急了眼,伸出兩個前爪對他那小腿好一頓抓撓。
虞光廷沒知覺,只是把那麪包圈一味的往嘴裡送,吃的狼吞虎嚥。薩沙走到他身邊了,薩沙和他說話了,薩沙摸了他的頭髮了——他都沒知覺。
薩沙不明所以的難過起來,又因爲一時從虞光廷嘴裡問不出話來,就回身走到櫃檯前,想要給他倒杯水喝。然而一隻手剛拿起水壺,他忽聽身後一聲門響,回身看時,就見兩名彪形大漢一擁而入,不由分說的抓住了虞光廷的雙臂雙腿,強行就要把人往外拉扯擡走。虞光廷手裡還抓着半個麪包圈,大聲慘叫着扭動掙扎,而一名西裝打扮的高瘦男子隨後進店,陰沉着臉掃視了一圈,又從褲兜裡掏出幾張鈔票扔到了櫃檯上:“麪包的賬。”
薩沙做慣了侍應,脾氣比小貓還要和順,可是此刻他看到門外那些人已經把虞光廷塞進了汽車裡,不禁就想要攔住面前這人:“你、你們爲什麼要搶走他?!”
馮希坤以爲這是個要打抱不平的,就很不屑的猛推了他一把,隨即快步出門上了汽車。薩沙追出來要拉車門,可這時汽車開動,只把他撞了個跟頭。
車內很逼仄,馮希坤坐在一側抱住虞光廷的上身,協同抓人的一名隨從坐在另一側,伸手攏住了虞光廷那兩條泥水淋淋的腿。
在開車之際,虞光廷還哭喊了兩聲,不過汽車真正開起來後,他倒又安靜下來。乖乖的依偎在馮希坤的懷抱中,他舉起手中那半個麪包圈送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看清楚後咬下一截,隨即一邊咀嚼一邊繼續饒有興味的觀察麪包圈。
馮希坤本擬着要臭罵他一頓的,可是如今見了他這反應,很不尋常,又聯想到他近來的種種行爲,不禁突然有些驚慌——他覺着虞光廷有點兒瘋頭瘋腦的了!
“子俊。”他低下頭,極力發出和藹的聲音:“這個好吃嗎?”
虞光廷點點頭:“好吃。”
馮希坤爲他繫好襯衫釦子,又摸了摸他的臉蛋,發現他那皮膚汗津津的,又溼又涼。
馮希坤不認爲自己虐待了虞光廷,他就是覺着這傢伙淘氣不聽話,總是不能合自己的心意。再說因爲在外面有着這麼一處小公館,他在家裡捱過他父親好幾個大嘴巴——他覺着自己爲虞光廷也付出了很多呢!
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他也承認,自己的確是沒少打罵對方。
好像是打出習慣了,略不順心就要動手,反正知道虞光廷現在無依無靠,捱了打也只能是忍着,又不會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馮希坤快速的反省了一下,也有些後悔自責。虞光廷是個脆弱的人,一切過分的風雨都足以讓他崩潰。
到家之後,馮希坤先給虞光廷吃了兩片安眠藥——他要讓對方睡一覺,休息休息,鎮定一下。
然後他再脫下虞光廷身上那一套骯髒衣裳,把人抱進浴缸裡沖洗了一通。虞光廷瘋跑了這一場,大概也是累了,這時就老老實實的閉上眼睛,不一時便睡了過去。
虞光廷在傍晚時分醒了過來。
馮希坤並不在他身邊——他每天都會抽出小半天去辦公,大概現在還沒有回來。
擁着薄被坐了起來,他覺着自己那身心都空蕩蕩的,一口氣吸進來,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回憶起今天的所作所爲,他彎腰用雙手托住腦袋,忽然感覺自己好像見到了薩沙——褐色的頭髮,灰色的眼睛,潔淨的衣服,溫和的聲音——那可不就是薩沙麼?
他隨即就痛苦的緊閉了眼睛。薩沙還是老樣子,可是自己呢?
他是寧願永遠不再去見薩沙的!現在薩沙一定是什麼都看到了,大概也什麼都猜到了!
虞光廷難過了一會兒,後來也就釋懷了。他想:“我的確就是這個樣子嘛!”
然後他擡起頭,自己捂着臉笑了,同時喃喃自語道:“總是在倒黴的時候見到他。”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虞光廷都表現的很老實。
他不跑了——外面到處都在打仗,城裡的日本兵也凶神惡煞的很,他縱是出了天津,又能到哪裡落腳去?找盛國綱和虞幼棠?天曉得那兩個人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老實,馮希坤也老實了,一直沒有再對他發脾氣。這天在飯桌上,虞光廷忽然說道:“我要吃麪包圈。”
馮希坤端着飯碗看着他:“什麼麪包圈?”
“薩沙的麪包圈。”
馮希坤發現虞光廷那腦子現在好像是有些運轉不靈了,時常就會說出幾句沒頭沒尾的話來:“什麼薩沙?”
“那個白俄,我認識他,薩沙。”
“就是讓你搶了麪包圈的那個白俄夥計?”
“對。”
馮希坤對於白俄夥計並沒有什麼印象:“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原來就去過他的店,去過好多次,我認識他。”
馮希坤這回聽明白了:“哦,行,現在吃?”
虞光廷點點頭:“嗯。”
馮希坤叫來一名僕人,讓他到兩條街外找一家賣麪包的白俄店鋪,買些麪包點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