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住院醫生交班之後,我脫去白大褂,離開陽江醫院。正是下班高峰期,康復路上擠滿了人。有很多病人家屬或者一些康復較好的病人往外走,去醫院附近的餐館吃晚飯。康復路下行200米,兩旁盡是一些快餐店或者小飯店、早餐店。也有三四家水果店。這個時候,飯店裡總是滿滿的。
天氣晴好。夕陽還沒有完全落山。但是高高的建築物將柔和的光芒擋在另一邊。
走在人羣中,我感覺很孤獨。周遭越吵鬧,我越孤獨。身心疲憊。從工作中脫離出來,我開始面對現實。離婚的協議一簽訂,我就成了孤身一人了。我已是個離了婚的男人。
我並不怨恨許默。這個結局是必然的。爲了父親,我一直在拖。我希望父親的病能往好的方面發展。但是沒有。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
父親的心臟已經很脆弱了。說不定某個刺激就會讓他的心臟爆裂。
正因爲這一點我才一直拖着許默。其實,只要父親的心臟承受能力增強一點點,我都會主動向許默提出離婚,結束她夢魘一樣的生活。可是,總是事與願違。
不管怎樣,是我對不起許默。許默的選擇是對的。
只是我搞不清楚是誰對不起我。爲什麼偏偏要讓我兩廂爲難。因爲肉戒靈異,我不能接觸異性。我到陽江來,原本就是要找郝珺琪,偏偏我還結婚了。這是多麼尷尬的事。而且你還不能說。對誰都不能說。也無法說。你只能獨自承受。你只能放在心裡。壓在心底。
現在好了,你離婚了。很可能會暴露出來。好好的,爲什麼會離婚?所有熟悉你的人都會猜測。離婚總是有原因的。兩地分居是離婚的最好理由。大多數人都會相信。最最讓人擔心的,是,經由許默的嘴,通過她的情人傳出去。他們在愛河裡遨遊的時候,能保準他們不把此事作爲談資?他們在銷魂蝕骨的時候,能保準他們不把我當成一個笑談?
許默是壓根兒不會相信肉戒靈異的,她認定的是我那方面無能,認定我是個廢人。
這也太讓人爲之羞恥了。
不能想。我知道我不能這麼想。我的頭有爆炸的感覺了。我用雙手捧着頭。抱着頭。是不是這樣的動作能預防頭爆炸?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要用手抱住頭。
接着我很想大聲地吼。我想,如果我能吼幾聲,歇斯底里地吼幾聲,或許,心情會舒暢一些。但現在不是在山上,不是在無人的空間,而是在人羣中,我知道,我不能吼。人們會把我當成瘋子的。所以不能吼。只能這麼憋着。憋到你能聽見心臟碎裂的聲音。然後你很自然地想到釋放的方法——喝酒。對,喝酒,只能喝酒了。除了喝酒,你還能做什麼?此時此刻,酒便是最好的東西。
我不打算叫上程偉。上午他已經打了個電話給我。我告訴他沒事。就是教訓了老婆一頓而已。其他的還能有什麼事呢?是一場誤會。是我們太沖動了。
既然我要刻意地瞞他,我怎麼好再叫他來陪我喝酒?再說,他一個鎮長——不,他最近又提了,做了石橋鎮的一把手,忙,不一定有空。
我沿着陽江後路一直往東走,十五分鐘後轉上了南京路。
正值下班高峰期,作爲豪華商業街的南京路更是人山人海。有幾個似曾相識的人和我打招呼。我點頭示意。也許這些人是我治癒的病人也說不定。
走到廣場,越過陽江河及河對面的山丘可以看見夕陽落山後留下的餘暉在天邊飄蕩。通紅通紅的。這預示着第二天又是個好天氣。
新建成的廣場綠化工作還在進行中。廣場上空空蕩蕩的。人們還不習慣到這裡來休閒健身。陽江前路那一排店面只有一兩家尚在張羅。道路靠近廣場那一側停車位還沒有畫,幾輛摩托車凌亂地停在新移栽過來的樟樹下面。
可是,介於南京路和菜市場之間那塊平整的水泥地上已經燈火通明瞭。夜宵攤攤主們的紅色的帳篷幾乎全搭好了。
我向那兒走去。
我沿着兩排帳篷間的過道往裡走。帳篷裡空空的。還沒有到吃夜宵的時間。攤主們正在忙着整理東西。我在一家名叫“戰友夜宵”的帳篷裡坐下來。我點了一盤毛豆,一盤小田螺,一盤青菜。服務員給我送來一瓶二兩五的白酒。喝完一瓶後,我又叫了一瓶。
陸陸續續的有一些人進了夜宵攤。天似乎暗下來了。周圍的喧囂聲越來越大。
我強行把第二瓶白酒喝乾之後扶着桌沿站起來。我感覺胸前火辣辣的。腳底很輕。我知道我又喝多了。
付了錢,我一搖三晃走出夜宵攤。南京路兩排的景光燈已經亮了。我越過南京路走到陽江前路。這條路上沒有路燈,或者路燈尚未安裝,黑魆魆的。一輛汽車從後面駛來。汽車大燈照亮了道路。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晃動。喇叭聲不斷。我晃向右邊。車子從我身邊過去了。周圍重新黑下來。
我繼續往前走。一輛三輪車駛來。車主敲打着什麼,發出響聲。我往右晃,三輪車也往同一方向走,我連忙往左讓。三輪車緊急剎車。
“媽的,你幹什麼!想撞死老子!”我吼起來。
“見你的鬼!是你自己找死!”三輪車師傅說。
“給我下來!”我晃了晃身子。
“師傅,趕快走吧。他喝醉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媽的,一個酒鬼。”師傅嘀咕着。
我愣在那裡。是女子的聲音太熟悉了。熟悉而又陌生。甜潤,細膩。總覺得在哪兒聽過。總覺得曾經長時間聽過這種聲音。
三輪車往前走了。
我猛地想起來了。那是郝珺琪的聲音。郝珺琪的聲音就是那種聲音。天潤而細膩。
“郝珺琪。郝珺琪!”我連忙回頭。三輪車已經拐上了南京路。
我立即往前奔跑,邊跑邊喊。我感覺自己往前飄。等我飄到南京路和陽江前路交匯處,三輪車已經匯入了車流。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
一分鐘後,我重新走在陽江前路。我酒醒了一半。那應該是郝珺琪的聲音。應該是。那麼甜膩,那麼柔和。不錯。那就是郝珺琪的聲音。雖然這聲音已不再稚嫩,但肯定那就是郝珺琪的聲音。
我心潮澎湃。如果這果真是郝珺琪的聲音,豈不意味着郝珺琪就在陽江?
只要郝珺琪在陽江,就總有遇上的時候。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在沙發上坐了好久。我的頭很痛,可是很清醒。有關郝珺琪的記憶在我頭腦中復活。
躺在牀上我總是睡不去。酒精的作用讓我頭痛又讓我興奮。我一忽兒想起離婚之事,一忽兒又想起那個“熟悉”的聲音。
後來我索性起牀看電視,午夜劇場上演的都是言情劇,無法抓住我的眼球,我哈欠連天。我便重新回到房間,可是頭一着枕頭,重又無比清醒。
一晃,因爲郝珺琪到陽江縣工作已經六年了。別說找到郝珺琪這個人,連她的影子也見不着,不想今天聽見了可能是她的“熟悉”的聲音,叫我怎不興奮?
……
第二天上班我到辦公室的時候,徐小柔已經等在那裡。她眼圈紅紅的。
“鄭醫生,我媽她什麼都吃不下。我喂她吃的東西她全吐出來了。”徐小柔近乎是哭腔。
“哦。”我換上工作服。
“再怎麼辦?”
“你爸爸還沒有回來嗎?”我問道。
“還沒有。有什麼辦法嗎,鄭醫生?”
“做導管介入手術,讓流質通過導管進入胃部。”
“可我不知道爸爸有沒有借到錢。”
“所以你別急,你現在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回病房照顧你母親,等你父親來了再說。”我安慰小姑娘。
“好的。那個……”徐小柔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嗎?”
“鄭醫生你是不是也不舒服?你臉色很難看。”
“啊。謝謝。我有點感冒。”我說。
“別忘了給自己開點感冒藥。”
“我會的,我是醫生嘛。”
一個上午又忙忙碌碌地過去了,我疲憊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動身去康復路下面的小餐館吃飯。
平時我都在醫院食堂用餐,因爲昨晚喝多了酒的緣故,沒有食慾,我這才決定去小餐館加餐。
小餐館裡的生意很好。唯一的一個包間已經有人坐了。我面對門外坐在一張小小的長方形桌子邊。這樣的桌子有三張,另兩張都坐滿了人。
我看菜點菜,點了一個辣椒炒肉,一個青菜。大廚在擺在門邊的竈臺邊忙碌。鍋竈裡的火苗很旺,發出“呼呼”的聲音。女老闆忙着洗菜切菜。當顧客衝她叫喚時,她便急匆匆走到顧客身旁,或盛飯或送酒。
餐館門口擺着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圓塑料盆。盆子裡堆滿了沒有洗刷的盆碗和筷子。一根塑料管從水龍頭那裡接水過來。水一直在流。水漫過塑料盆,流到門口的水溝裡。
女老闆送上來一個菜。
我把杯子裡的水一口喝乾,這時,我看見徐小柔往下走。
“嗨,小姑娘。”我叫道。
徐小柔往小飯館裡看,她看見我,停下腳步,“鄭醫生。”
“吃飯了嗎?”
徐小柔搖搖頭。
“去幹嘛?”我從位置上站起來。
“我想去給媽媽煮碗清湯。”
“清湯她還吃得下?她最多喝點流質。”我走到飯館門口。
“媽媽想吃。”
“哦。”
“我走了,鄭醫生。”
“一起吃個飯吧。”我不知怎的,倍覺小姑娘可憐。不幸之人才會格外關注不幸人吧。
“不用,謝謝。”徐小柔委婉拒絕。
“沒關係的。我正想和你說說你母親的病。”
“這個?”徐小柔遲疑了。
“真的沒關係。我一個人吃是這麼多錢,加你一個也是吃這麼多錢。”
“那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