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來了。
那年暑假,我們過得很開心。
平臺工作結束之後(假期一開始,平臺工作隨即結束,頂多是一些零星的電話業務),我回了一趟華安。
向外公和母親借的錢我早就雙倍還給了他們。這次回去,我特意給他們買了一件禮物,包括父親。
不說外公老,連父親看上去都老了很多。
因爲沒有某到副校長職務的緣故,父親曾一度怨懟我,可時間將他的怨氣一點一點銷蝕了,所以,接過我送給他的禮物,他滿心歡喜。
也許是心情好的緣故吧,父親把我叫到一邊,說他瞞着母親又去了一趟東門。還是沒有郝有德叔叔和郝珺琪的消息。還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逃去了哪裡。
“爲什麼要瞞着?其實你母親也很牽掛郝有德他們,只是心疼車費。來去一趟要不少的錢呢。總不能空手,對不?主要是你長大了,我們得張羅你的婚事,還要考慮給你買房等等。”說這話的時候父親喝了點酒,顯得特興奮,“可我告訴你,爸爸對他們的牽掛可不比你少。你說,他們怎麼一去不復返呢?就好像時間一樣。”
父親的話,讓我一陣悸動。父親的形容真的很貼切。郝珺琪真的像時間一般一去不復返。前後十三年了,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二十四歲,郝珺琪二十三歲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二十三歲是什麼概念?
說不定她已經把我這個哥忘得一乾二淨了。睡覺前互說晚安說不定她早就沒有堅持了。
不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她還活着。只要活着。只要還在這個世間。好好地活着。
不知不覺,淚水溼潤了我的眼眶。
不管歲月怎麼銷蝕,只要想到郝珺琪,只要提到,我的心總還是會悸動。
難以理解的是,父親怎麼說對郝家人的牽掛比我還多呢?
只能說父親是個極其重情重義的人吧。
我的重情重義不就遺傳於他嗎?
我照樣去看望了熊妍菲的父母。這一回,我給他們帶去了頗爲貴重的禮物。
關於熊妍菲的父母,別的不說,我只說一點,這兩個可憐的人在按一般人三倍的速度老去。
我本想去熊妍菲的墳前坐一坐,懷念那一段苦澀而又過於美好的時光,但是一個電話,改變了我的計劃。
是丁瑩打來的。叫我去黃柏市。
“怎麼樣,開心嗎?”丁瑩在電話裡說,“我阿姨和我母親都叫我邀請你來我們家裡玩。”
“我纔不開心呢。車費去一大摞,除非……”我的心情很好。
“除非什麼?”
“除非你給我報銷差旅費。”
“去你的。你個吝嗇鬼。”丁瑩在電話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我給你雙倍報銷。”
其實,約我去黃柏市玩只是一個藉口,真正的原因是丁瑩的母親和阿姨都想去北坑看守所看望丁瑩的父親。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去北坑看守所固然是其中一個目的,約我到黃柏市玩,纔是更主要的。
因爲,我在她們眼裡簡直是一個傳奇。
爲丁瑩父親活動奔波,在她們看來,難比登天。
要知道,那幾天的電話,想要找到一丁點與省人民檢察院的關係,把她們的頭髮都愁白了。
她們四處打探,親戚朋友不說,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只要捱得上邊的,她們都找了,還是一無所獲。
由此可見,在她們看來,這件事有多難辦。
這麼難辦的事情,我——一個在讀大學生,一個上午就能這麼順暢地搞定,不是傳奇是什麼?
丁瑩的阿姨我已經見過兩次了,丁瑩的母親則是頭一次見。見了丁瑩的母親我才知道丁瑩百分之九十遺傳了她的母親。她們倆站在一塊,排除年齡差異帶來的視覺效果上的差別,怎麼看,都是一對姐妹。
丁瑩母親和丁瑩阿姨,在丁瑩父親出事之後,所有的怨憤都拋開了(當然,主要是丁瑩母親對丁瑩阿姨的怨憤),結成了陣線聯盟。經由她們我感覺到,世界是矛盾的統一體,這句話,真他媽太經典了。
所以,帶她們一起去北坑,並不像我所想象的那麼尷尬。倘若伺候這個,那個不高興,伺候那個,這個不開心,那就尷尬了。
不僅不尷尬,甚至是愉悅的。
無論是火車上我們四個的打牌活動,還是餐桌上我們四個的愉快的交談,還是北坑派出所順利的會見,都給我們帶來非常愉悅的情緒體驗。
見到了丁瑩父親,丁瑩母親和阿姨對我的誇獎更是不絕於口。
只是她們不知道,會見這種事情,真應了那句話,萬事開頭難。開好了頭,後面便一順百順。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好比一個男的追求一個女的,難在第一次,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不是什麼事。
返回黃柏,我在黃柏呆了近半個月。丁瑩帶着我去拜見了她家所有的親戚,就好像一些農村的習俗,兩個青年男女,要訂婚了,男方總要去拜見女方所有親戚一樣。那是很體面的一件事情。
當然,並不是說我和丁瑩要訂婚了。可看這架勢,不得不讓人往這方面想。
給我留下比較深的印象的是去農村看望丁瑩的爺爺奶奶。
我們換乘了好幾趟班車纔到那裡。縣域道路跟陽江縣一樣全都是砂石馬路,坑坑窪窪的,坐在班車上就像坐在船上一般。
但是車外的風景非常美。一路過去都是一些高高低低的小山丘,正直盛夏時分,滿山滿樹都是綠。農人正在田間勞作。空氣格外清新。
和去東門一樣,坐完班車之後,要走一段路。
丁瑩說不清有多開心,她一會兒牽着我的手,誇張地搖晃着手臂,一會兒跑到前頭,然後反過身來倒退着走。臉上的笑容比路邊的野花還燦爛。
我忽然想着,如果將這些野花采集來做成花環,戴在丁瑩頭上會是什麼樣的視覺效果?
“誒,鄭啓航,你採那麼多野花幹嘛?”丁瑩發現我沒及時跟上,衝我喊。
我自顧採集野花。
山路旁,灌木叢裡,一叢叢,到處都是。
白白的,小喇叭型,正好可以串在草徑上,宛若杜鵑花,只不過顏色不同。葉瓣卻比杜鵑花厚實,摸上去,粉嫩嫩的。
丁瑩跑到我身邊來,“你幹嘛呢?”
“做一個花環。”
“給我戴嗎?”
“我想看看你戴花環的效果。”
“嗯——”丁瑩把頭歪過來,示意我將花環戴上。
我把花環戴在丁瑩的頭上。
丁瑩退後兩步,將雙手舉起,張開食指和中指,而後歪着頭,時不時還吐出舌頭。
我的淚忽地就流出來了。
多麼熟悉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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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琪,你要不要?”我說。
“要。”
“給。”
“哥,你說戴哪兒呢?你喜歡我戴哪兒呢?”郝珺琪的眼珠子彷彿是透明的,真好看。
“戴頭上。”
“你給我戴。”
“行。”我將花環戴在郝珺琪的頭上,“哈哈,琪琪像個新娘子呢。”
“我纔不要做新娘子。”郝珺琪嘟起嘴,搖擺着雙手,可明明笑意還留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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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斷地揉我的眼睛,我想看清楚,這在我前面歡蹦的到底是丁瑩還是郝珺琪?
丁瑩注意到了我異樣的表情,停止做動作,走到我身邊,“是想起郝珺琪了吧?”
我點點頭。
“是給郝珺琪戴過花環嗎?”
我點點頭。
丁瑩把我的手抓在她手上,不再問話。這種時候沉默是最好的。
我們就這麼沉默着手牽着手到了丁瑩的爺爺奶奶家。
那是個比東門要大上十倍的小村莊。奇怪的是,一路都是幾十米高的山丘,到了這兒,四周都是海拔百米高的大山。而且,這兒的山幾乎不長草木,光禿禿的,一塊塊乳白色的石壁裸露在空氣中。
唯獨西北方向,距離村莊不到一華里的位置,是一座樹木蔥蘢枝葉繁茂的小山丘,一座古塔矗立在山包上。
“誒,鄭啓航,你看這塔巍峨*不?”丁瑩手指塔的方向。
“好像有七層吧。”
“你相信嗎?它是半邊塔。”
“半邊塔?它不明明完全無缺嗎?”
“那是從我們這個方向看。如果從對面方向看它,你便會發現從三層起,都塌了一半。”
“哦,還有這麼奇怪的塔。”我說。
“等到了爺爺家,吃了點心之後我就帶你去看看。”
說到吃點心,這幾天在丁瑩親戚家裡,什麼樣的點心都吃了。手工餃子,清湯,米酒煮蛋,條件再差一點的,麪條也會燒一碗給你吃。有些親戚的鄰居知道親戚家來了客人,還另外用盤端點心來,那個盛情讓你很過意不去。
據說,捨得用米酒煮蛋給你吃的,是最敬重你的。
這不,丁瑩的爺爺奶奶給我們每人都煮了四個蛋,你吃不下,他們勸了又勸,直到你把四個蛋吃完爲止。
真的太熱情了。
丁瑩的爺爺奶奶都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都還硬朗,住的是青瓦黃泥牆,木板拼成的隔牆擦洗得一塵不染。我們坐在堂前,搖着蒲扇,看着門口的幾隻雞閒適地找蟲子吃。
一隻狗趴在廊檐下,吐着舌頭,時不時搖着尾巴,驅趕在它周圍飛舞的蒼蠅。
大概休息了半個小時,我們去看半邊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