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鷹飛,綠柳紅桃。
唐老太太的右手因爲嚴重腐爛,難以保全,已被齊腕切除。百日調養,傷口結痂處慢慢生出新肉,將失去手掌的腕口包裹了起來。
腕口停止換藥的第三天,唐老太太第三次來到了唐門老太的房中,坐在廳內的太師椅上,等候老太的接見。
先前兩次,她來得早些,唐門老太剛剛晨起便被她堵在廳中。可老太藉口唐門有要事需要打理,匆匆離去。接下來便是老太的貼身丫頭一一來到,端來香茶、點心、水果,小心伺候,但老太卻一去不返。
事不過三,唐老太太原本便無意強人之難。此次她帶來了唐善,收拾好了包裹。如果老太再行推脫,她也不再相煩,打算帶着唐善一同離去。
半個時辰過去,內室中沒有一絲聲響。唐老太太終於無法端坐,站起身來,輕聲喚道:“老太?老太?”
“人不在!”唐善已經跑去了老太的臥室,站在門口向奶奶迴應。
唐老太太教訓道:“這般沒有規矩,老太的房間也敢亂闖,於老先生是怎麼教你的?”
唐善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又向內廳看去一眼,經由原路返回。
內廳到外廳的走廊當中設有一間暗室,無門,只是拉了一張黑布相隔。
唐善隨手掀開布簾,向內窺去一眼,再又放落布簾,竄回到奶奶身邊。
似乎是因爲他的舉動過於失禮,唐老太太的臉色很是難看。
唐善本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可剛剛站到奶奶的身邊,他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呆呆的問:“奶奶?爺爺的名諱怎麼稱呼?”
唐老太太不知他因何由此一問,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道:“你爺爺叫唐繼業,怎麼了?”
唐善回手指了指擋有布簾的暗室,道:“裡面是一處佛堂,供着一個牌位,牌位上寫着‘家兄唐繼業之牌位’!”
唐老太太臉色一變,道:“你可看得清楚?”
唐善點着頭道:“沒錯!”
昏暗的佛堂,兩尺高的牌位,兩盞長明燈。
唐老太太挎着包裹,默默的站在牌位前,喃喃道:“你爺爺怎麼與老太的兄長同名,天下會有這樣的巧事?”
“該不會是……”唐善猜測道:“爺爺該不會是唐門老太的親哥哥吧?”話剛出口,他自己也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
唐老太太連連搖頭,道:“怎麼可能!你爺爺大字不識一籮筐,丁點兒武功也不懂,怎麼會是唐門的少爺?”
唐善顯得心事重重,嘆道:“這件事……奶奶還是當面向老太問清楚爲好!”
“姑媽?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急着把我從‘仙劍門’找了回來?”這是唐元霜的聲音,經由廳門外傳來。
“跪下!”這是唐門老太的聲音,聽她的聲音,她已經進入了廳中。
“姑媽?我犯了什麼錯?”唐元霜的聲音之中帶着委屈。
“閉嘴!”唐門老太的聲音之中透着嚴厲,道:“我讓你去鷹嘴峰是向嶽逍遙求教的,可你呢?你先對唐老夫人不敬,任由宣兒招惹楊騰,又迷戀嶽逍遙,竟然還白白錯過了向嶽逍遙請教劍法的大好時機!”
“姑媽!別聽旁人亂說,是嶽大俠看不起我們唐門中人,不肯指教元霜!”
“胡說!自從你返回唐門我就等着你來向我稟明此行的經過。可你有事沒事總往‘仙劍門’跑,明裡是去看宣兒,實際是在躲着我。現在我已經把這件事情查得清清楚楚,你竟然還敢對我胡言亂語?”
“我……我……”唐元霜吞吞吐吐的道:“我當時也不知道那個老太婆曾經有恩於我們唐門,她的兒子又的確犯了我們唐門的忌諱,所以我纔會那麼做。宣兒並不認得楊騰,要不是我在一旁多加阻攔,恐怕她還不會那麼容易作罷呢!嶽思鸞……姑媽!您是沒見過鸞兒小姐,任誰見了都得失魂落魄,我……”
“夠了!不中用的東西!”老太喝斥一聲,道:“唐中清點過藏藥房,發現裡面少了一粒金蠶的種子。我查了出入記錄,那粒金蠶種子竟是被你取走的。我來問你,唐門的祖訓你可還記得?”
“記得!”
“背!”
“先人愚鈍,造蠱圖富,與人爲禍,有違天理。但凡唐門子孫,終身不可造蠱!”
“難得你還記得我們唐門的祖訓!可你明知故犯,你自己說,我該如何懲治你?”
“姑媽!元霜造蠱既不爲圖人錢財也不爲毒害他人,只是不想唐門的造蠱秘技就此失傳,所以纔來相試。元霜自認爲造蠱無錯,不該受罰。”
“哼!”唐門老太冷哼一聲,道:“不爲毒害他人?那你的金蠶到哪裡去了?”
“沒……沒造出金蠶蠱,金蠶剛剛孵化出來便被其它毒蟲吃掉了。”
“是嗎?那我再來問你,唐門的造蠱之法是如何記錄的?”
唐元霜答道:“百蟲入甕,經年而開,一蟲盡食諸蟲,此蟲之名即爲該蠱。”
“金蠶蠱在天下蠱毒之中排名第一,請問二少爺,是什麼樣的毒蟲竟然可以把金蠶也吞食下去?”
“這……這……”唐元霜吞吞吐吐,無法作答。
又聽唐門老太道:“讓姑媽講給你聽吧!你先後造了蛇蠱、蜈蚣蠱、蛤蟆蠱、蜥蜴蠱、蜣螂蠱、螞蝗蠱、草蠱和挑生蠱,最後造了金蠶蠱。你將這九隻蠱蟲放於甕中,藏在牀下,歷時九日,終得金蠶。是不是這樣?”
“姑媽既然已經調查清楚……元霜無話可說!”
唐門老太嘆了一口氣,道:“你雖然造出金蠶,但自知此物遣之極難,水火刀刃皆不能傷,更知金蠶若成,反噬其主之害。爲求自保,你將金蠶棄之路旁,嫁與他人,可是這樣?”
“是!”
“你可知你那金蠶嫁與了何人?”
“不知!”
“你那隻金蠶嫁與了唐老夫人的孫子唐善!”
“誰?唐善?”唐元霜的聲音裡充滿了驚疑,道:“就是那個老太婆不知在什麼地方撿來的叫虎子的野孩子?這怎麼可能?金蠶百日以前便該變爲成蟲,成蟲反噬其主,他怎麼還能安然無恙?”
“他先以金蠶護身帶着唐老夫人闖過了我們唐門的‘千仙洞’,又當着我的面把你造出的那隻金蠶吞了下去。要不是這樣,我真還沒有察覺你在暗中造蠱!”
“不可能!”唐元霜在驚叫,道:“金蠶乃是天下第一蠱毒,他怎麼可能吞在腹中還能保命?”
“你記不記得造蠱秘笈最後的四個字……妖不勝正!”
“元霜記得,可……可……”
唐門老太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不知道?你的一隻金蠶險些毀掉了我們唐門數百年的基業?”
“姑媽?一隻金蠶爲何會闖出這樣的大禍,元霜不知,還請姑媽教誨。”聽唐元霜的聲音,似乎心中很不服氣。
又聽那唐門老太道:“你應該知道,唐善早已被邪派魔頭楊騰所看中。如果你的金蠶害死了他,楊騰一爲收徒不成,二爲狗屁不通的‘御劍錄’沒有了線索,一定會來唐門找我們的麻煩。真到了那時,唐門上下七百餘口豈不要大禍臨頭?”
唐元霜解釋道:“元霜只想將金蠶投在路旁,外嫁他人,以避蠱蟲反噬之禍。若知此爲會給我唐門帶來災禍,元霜寧肯身受蠱蟲反噬之苦,也不會將金蠶嫁出。”
唐門老太嘆了口氣,道:“你呀!學藝不精,丟人現眼!金蠶雖毒,卻也可解。以樟木屑煎汁飲下,便可吐出。不必嫁出害人。”
“啊?”兩記驚呼,一聲來自唐元霜,另一聲卻是來自唐善。
唐門老太聞聲一凜,厲聲喝道:“誰?”
“我!”唐老太太應了一聲,單手端起佛堂內的牌位,撥開暗室的布簾,顫顫巍巍行出。
唐善跟隨在奶奶身後,剛入外廳便看到唐門老太臉上惶恐不安的表情。
唐元霜跪在地上,扭頭看來,滿臉皆是驚駭之色。自他懂事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有人從老太的內室中走出來。
“老嫂子?您……”唐門老太的目光落在唐老太太捧出的牌位上,聲音噶然而止。
“老太?”唐老太太將牌位捧在懷中,道:“先夫的牌位爲何供奉在你的佛堂之中?”
“這……”老太面露難色,無言以對。
“真是可笑!”唐老太太嘆道:“老婆子原本還寄希望於老太爲我那冤死的十三個兒子復仇,可剛剛聽了老太的一番談話,楊騰不來找唐門的麻煩已經是老太的幸事。現在看來,要老太替老婆子復仇,無異於癡人說夢!”
老太面帶尷尬,歉聲道:“老嫂子!此事不能操之過急,還需從長計議!”
唐老太太嘆道:“老太不必爲難,老婆子這仇不報也就是了,就此告辭!”抓着懷中的牌位遞向老太,一拉唐善,轉身便要離去。
“嫂子!”老太一聲悲呼,“撲通”一聲,跪在唐老太太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