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虎子一口氣跑出一里多遠,見楊樂並沒有追來,當即鑽入樹林,一邊用樹枝掃去足跡,一邊向着來路返回。他並不想冒險,可他不認得前方的路,必須返回村子,問清道路纔好再做決定。
他一邊觀察着周圍的情況,一邊掃除自己留下的痕跡,一邊想着奶奶的去處。
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腦海裡響起,“蜀中唐門?”連自己也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暗道:“奶奶真的會去唐門?”
唐老太太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既然她離開了鷹鷲嶺,那她就一定會去唐門。因爲她的十三個兒子是替唐門而死,所以她一定會去求唐門爲她的兒子報仇。
虎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顯然對自己的推斷很是滿意。
突然,他停止腳步,輕輕放落手中的樹枝,慢慢的匍匐下身去,倒退着鑽進一處雪坑。待他完全進入,整個人已經不見,僅僅露出兩隻眼睛,向着官路上望去。
他看到了左憶山,也看到了左憶山懷裡抱着的身穿白裘,胸插飛刀的女人。
左憶山懷裡抱着的正是元香。
元香的嘴脣是青紫色的,臉色蒼白如紙。
她的眼中含着淚,似悲苦、似哀求、似痛訴。
白裘上的血漬早已乾涸,可在她呼吸之間,又有股股血漿溢出,鮮紅的血再將白裘上黑紫色的血漬覆蓋。
左憶山看着楊樂,眼中閃爍着惡毒的目光,道:“這就是我曾經深愛過的女人,你的妻子!影子門做了些什麼又怎麼樣?她兩年沒有上繳供銀又怎麼樣?她可以離開我而選擇你,以爲獻出自己就可以阻止你與影子門爲敵,可以不用上繳銀子。可她錯了!”他暴跳如雷,嘶聲吶喊,“你不會因爲她是你的妻子便放棄與影子門爲敵,你爹也不會因爲她是自己的兒媳而網開一面。你已經帶着四大刀手趕來殺她,可她還要念及夫妻情分,不讓我殺你,而你……你卻毫不猶豫的殺了她!”
左憶山的眼中浮現淚光,摸着元香的秀髮,喃喃道:“是的,她現在還沒死,我用盡一切辦法來延續她的生命。我要讓她等我,等我做完該做的事,等我陪她一起死……”他的眼中似已冒出仇恨之火,尖聲嚎叫,“但在這之前,你要爲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左憶山的身邊站出八個男人,八個買賣人。
楊樂認得這八個買賣人,他們正是那日陪在元香身邊的八位“客人”。
八個人的手裡拿着一樣的刀——倭刀。
左憶山看看身邊的八人,對楊樂道:“他們是影子門的八位主事,你不是要剷除影子門嗎?我可以告訴你,你終於如願了,不論我們殺了你,還是你殺了我們,影子門都將不復存在。”
楊樂知道他的意思,即便他們殺了自己,他們也會自盡。因爲他們知道,楊騰會以比死還要難受千百倍的痛苦來報復他們。
面對“無極魔尊”,他們只能選擇死。
一個註定必死的人還會害怕什麼?
一個人若是什麼都不怕,那這個人必將非常可怕。
不是一個,而是九個,九個不怕死的人!
元香呢?
虎子最想知道元香的下落。
楊樂可以放過他,雖然楊樂身在邪派,可他自詡楊善懲惡,扶弱濟貧,自然不會爲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元香卻不一樣,她向虎子贈衣、授劍、傳技,都是有所求。既然虎子沒能如約殺死楊樂,再見到虎子,她必定施以辣手。
虎子所想的當然不是左憶山懷裡抱着的“元香”,而是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元香”。雖然這兩個女人長的一模一樣,但虎子還是可以肯定,此元香非彼元香。
想到了元香,元香便走了出來,走在楊樂三人身後。
遠在三丈外,楊樂已經察覺。
人影一晃,楊樂已經來到,扣住了“元香”的腕口。
“元香”的眼中含着淚花,“姑爺?小姐已經爲你生養了滿兒,你怎麼還能狠心殺她?”
姑爺?剛剛現身的這位元香讓旁人感到莫名其妙。
楊樂卻聽着耳熟,探手上前,在“元香”的臉上扯下一張薄如蟬翼的“臉皮”。
“小菊?”楊樂驚呼一聲,道:“滿兒呢?你把滿兒帶去了哪裡?”他已認定,剛剛在村口抱着滿兒將他引入祠堂的“元香”便是由眼前的小菊所扮。
嶽思鸞也以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有了先前的一聲“姑爺”爲證,這位小菊自該是元香的丫鬟。
小菊的臉上露出了冷笑,道:“是你親手殺了他的母親,難道你還指望……”她的嘴角突然溢出黑色的血,聲音嘎然而止。
楊樂一驚,鬆開了手掌,小菊仰身倒下,竟已氣絕。
“唉!”一聲嘆息,帶着幽怨的嘆息,又一個“元香”遠遠站出,手裡還握着一隻鐵匣。
虎子一動也不敢動,雖然他已藏在雪下,僅僅露出兩隻眼睛,可他還是不敢大意。
他最想知道的“元香”已經有了下落。
楊樂看了看手裡這張薄如蟬翼的“臉皮”,再看向手握遮天梭的元香,道:“你又是什麼人?”
“夜裡是鬼,白日是人。”她的回答很巧妙,既承認她就是昨夜裝神弄鬼的“元香”,又沒有暴露她的身份。
楊樂暗暗擔心,左憶山的武功與他不相上下,影子門八位主事的武功如何尚不而知。眼前這個女人的輕功與文淑雪相當,武功必也不弱。要嶽思鸞與阿四對抗九人,怕是勝少敗多。
況且那女人手裡還握着一隻“遮天梭”!
手握鐵匣的女人自然看出了他的擔心,道:“楊樂?你殺死我們的門主,我們找你報仇,這是我們邪派中人的私事。嶽逍遙得知此中內情,撤離了正派諸人。但……”她看向嶽思鸞,“嶽小姐爲何還要參與此事?”
嶽思鸞嫣然一笑,道:“兩情相悅,不棄不離。”大敵當前,生死難料,她竟能坦然相對,可見她也是女中英豪,不遜男兒。
元香看向楊樂,道:“此時動手,你有幾分勝算?”
楊樂道:“一分也沒有。”“可你仍將一搏?”“難道束手就擒,任由爾等宰割?”“她也該陪你一起去死?”楊樂無法回答,他的目光之中帶着深情,落在鸞兒身上。
“不!”嶽思鸞已經知道他在想什麼,搖着頭,道:“我不走。”
楊樂微笑,帶着一個飽經滄桑的男人所特有的韻味,道:“你走。”
嶽思鸞的眼中已經有晶瑩的淚珠,道:“生要同行,死要同穴。”
“不!”楊樂搖頭,用憂鬱的眼神看着她的眼睛,道:“記得嗎?影子門滅亡之日便是你我成親之時。我要你活着看到影子門滅亡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你就是我的妻子。”
嶽思鸞只是搖頭,淚水已經無法控制,似散落的珍珠,彈躍着,一顆一顆,墜落在雪地。
楊樂輕輕點頭,像是安慰,柔聲道:“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找到滿兒,我要你把他撫養成人。因爲在你成爲我的妻子的同時,你也成爲了他的母親。”
嶽思鸞還在搖頭,“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楊樂鼓勵着,“這個世界對他太不公平,他的父親殺死了他的母親。我想公平一點,再還給他一個母親,一個好母親。”
“不要說了!”嶽思鸞在叫喊,“我不會走!”
“我知道你不會走!”楊樂的臉上泛起了苦笑,道:“但……”遞給阿四一個眼神,彈身躍起,像鷹一樣張開雙臂,向着嶽思鸞撲來。
嶽思鸞做夢也不會想到楊樂會向她動手,更想不到忠心耿耿的阿四也會反叛。她躲了,阿四攻來的三招都被她躲開了,可楊樂的手指卻已點在她的腰下。
“不……”嶽思鸞怔怔的看着楊樂,癱倒下去。阿四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上前一步,將她託在手中。楊樂一笑,調皮的眨了下眼睛,這一眨,鸞兒的心都碎了。
阿四看向楊樂,似在等待他的指令。
楊樂看向左憶山,自是在等他開口。
左憶山的臉上露出殘忍的笑,道:“影子門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誅人滿門,濫殺無辜。你錯了,所以你必將受到懲罰。”他看看懷裡的元香,“我可以跟我所愛的女人在一起,你卻要孤獨一人,這樣的懲罰……也許夠了!”他看向阿四,“你走!告訴嶽逍遙,我們邪派中人沒有食言。”
楊樂側轉身去,對着阿四揮了揮衣袖。阿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姑爺!小姐不能死!阿四走了!”“去吧!”楊樂不敢轉身,因爲他的熱淚已經滾落,他不想讓鸞兒看到。
阿四託着嶽思鸞站起,放步狂奔,疾馳而去。
虎子在遠處瞧得真切,只覺得心中熱血翻騰,眼眶也已溼潤。楊樂將死,是那楊騰罪有應得,自己爲何卻有這樣的感受?
“來吧?”楊樂張開雙臂,緩緩轉身,看向左憶山、元香、八位主事還有手持遮天梭的女人。
左憶山將懷裡的元香放在地上,柔聲道:“別怕,就快了,我們很快就會在一起!”刀已出,倭刀,使得卻是“離魂劍法”。
楊樂在腰間抽出一柄軟劍,隨手一抖,軟劍挺直如槍,挑開了左憶山的倭刀。
倭刀不止一柄,還有八把。八把倭刀兩攻兩守,剩餘四人遊走在外,以防楊樂逃遁。
左憶山的離魂劍可與楊樂對戰百招,楊樂戰其一人已出全力。但左右還有兩把倭刀,兩把只攻不防的倭刀。
十招剛過,他的背脊已經連中兩刀,血濺四方。
他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必死,從萬殺堂的誤戰到四大刀手身中暗算,再到嶽逍遙調走正派諸人,都是影子門一一設定的計劃。爲的便是孤其一人,圍而殺之。
他們的計劃完美無缺,楊樂絕無逃脫的道理,必將死於此地。可楊樂不甘心讓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們的計劃進行,他要反撲。他竟然猛的轉身,完全不去理會身後的左憶山,而是對着只攻不守的兩位主事刺出他的軟劍。
兩位主事突臨其變,不由一頓。兩把只守不攻的倭刀卻不敢失責,立即在楊樂劍前布起一道銅牆鐵壁。
楊樂已經在拼命,身後的左憶山隨時都可以拿去他的性命,他要爆發出全力的一擊。兩把只守不攻的倭刀竟然被他攻破,只需後繼的一劍,四位主事將頸前暴血,命喪當場。
左憶山的倭刀已經由楊樂的後腰刺入,深達半尺。可楊樂勢如破竹的一劍也已盪開,一劍分四式,只求殺敵,不求保命。
影子門下都已抱定必死之心,死在他的劍下又能如何?
可他連最後的心願也不能達到,因爲手握鐵匣的女人不許他如願。
女人已經攔在他的身前,就在他的劍下。可這女人手中的細劍接連使出了三招劍法,跟先前虎子所使一般無二,三招劍法只求一個字——“纏”。
左憶山的倭刀已經拔出,再又向着楊樂的後心刺下。沒有任何變化,徑直的一刺。
女人手中的鐵匣“嗒”一聲輕響,遮天梭彈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