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驚心動魄的廝殺和爭鬥, 一旦過去,便似天邊的浮雲,散了, 便留不下任何痕跡。
纔是午後, 今天早晨發生的事彷彿已經在京城的上空蒸發, 城門下的街市, 人羣一如既往地熙攘來往, 而城門之上那具早已風乾的屍體,在陪伴他們度過了近三個月的時光之後,早已經不是值得仰頭觀望的新聞了。
方若辰默然而沉重地走上城樓。
解下披風在地上鋪好了, 慢慢地將吊在城門上的屍體拉上來。
指尖止不住的顫抖,必須咬緊牙關, 才能壓下眼中快要溢出來的溼意。
理順她凌亂的發……每天清晨, 她都會比自己先起身, 坐在梳妝檯前梳髮。她梳得極慢,碧色玉梳, 青蔥玉指,在絲絲縷縷的墨發穿行。小半個時辰,卻只梳成一個最簡單的髯。她又不愛繁瑣的首飾,至多在發上貼幾朵鈿花。素雅乾淨。
衣裳破了……她素來愛整齊,人前絕計不肯失了禮儀, 莫說破了, 便是有一條皺褶也不容許。又不愛鮮豔, 有時安適賞了他些上好的料子, 他有心給她, 她卻嫌豔,隨手給了下人。可不知爲什麼, 那一身的素,在他眼裡,總比任何顏色都要耀眼。
真的,不肯再陪着他了嗎?
是他不好,不該沒看好她,讓她從清水庵跑掉。本來跟安適說好的,會把她跟娘一起保護起來的。
是他不好,不該貪戀與她相聚的時光,讓安適找到她。
都是他的不好,他曾說過,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曾說過會一直陪着她,不讓她一個人的……
他的娘子,從來便溫順,從來懂事,從來明理,從來通透……他已經這般懺悔,這般懊惱,這般心痛,她可否原諒了他?
可否,可否,再賜他一個奇蹟,讓他可以,再不放開她?
讓他可以,用盡餘下的半生,陪她種花?
不管他人園中,如何繽紛,他只陪她種一株花,只愛她這一株,可好?
……
什麼時候,身旁多了個人,靜靜地站定,等他擡頭看她。
方若辰只覺心口一窒,猛然擡頭。
她淡淡笑着,一如往日安靜恬淡,“可以把它給我嗎?我想將它好好安葬。畢竟,它替我在城門上,呆了這麼久。”
“娘子……”方若辰在呆愣許久之後,終於猛然立起,狠狠地將她壓進懷裡。
“娘子,娘子……”千言萬語,在喉間千纏百繞,卻只剩下無語凝噎。
潘婧倚進他熟悉的胸膛,輕聲道歉,“對不起,相公,讓你擔心了。”
那日他來劫屍,她其實就在這裡看着。安適說要讓她看,他的心。
於是她便在城樓上,默默地看着。看着他爲她廝殺,爲她拼命,爲她屈膝懇求,只是,一句話也不能說。
她知道其實一切不過是一個局,他和她,不過是那人棋盤中的兩顆子。
可,若他甘心做那人的棋,她便甘願陪他入局。
許久許久,他終於放開了她,捧起她的手輕吻,朝她微笑。
“有句話,我以爲沒有機會說了。”
潘婧擡眸看他。
他的笑容和暖,耀眼清澈的眸中帶進她的影子。
他說,“我也愛你。”
我“也”愛你。一個“也”字,把她的誓言也寫了進去。
至於誰先愛上誰的,已經沒有必要計較了。
我愛你,所以想照顧你一輩子。
滿滿的一輩子,誰也不欠誰,半個時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