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那人, 管事打扮,衣着鮮亮,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姑娘好。”那人見了白荷, 竟也不忘給她行個禮。
白荷高興, 便停下手中的動作, 跑到錢進來跟前道, “錢掌櫃, 有生意了!”
錢進來白她一眼,慢騰騰地放下碗筷,拿帕子擦了嘴後, 這才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這位小哥, 想要什麼?”
而餐桌前的伍娘和俞師傅, 完全事不關己地, 繼續吃飯。
白荷總想,他們這般散漫, 主子的店,能撐到幾時呀?
可實際上,富貴衣坊是整個長安街上最賺錢的一家成衣店。從富貴衣坊出去的衣裳,最大的特點不是它的布料上乘,不是它出衆的裁縫和繡工, 也不是它的獨一無二, 而是——貴!
每一件從這裡出去的衣裳, 都會有伍孃親手繡上的“富貴衣坊”的字樣, 繡在領口、衣袖、腰帶, 那些並不顯眼,卻能讓你在無意中看到位置。刻意卻不張揚地顯富。
試想想你穿着這樣一套衣裳出門, 作揖時袖口一翻,富貴衣坊四個字露了出來,對方一看便知,這套衣裳價值不菲。無需任何言語,也不必費心顯耀,就賺足了面子,豈不是一舉兩得?
而今這富貴衣坊名頭響了,衣裳貴了,架子自然也高了。
“不行。”卻見錢進來依舊笑盈盈的,卻拒絕得很是明確。
“掌櫃的……”在這裡,客人彷彿矮了一截般,話裡竟有些低聲下氣的味道。
“三天的時間實在太趕了。況且,我們手上還有一套吏部李大人家訂的衣裳。”錢進來解釋道。
“錢掌櫃,您便看在我家大人的面上,令工人們趕趕工可好,價錢方面,好說。”
錢進來只管搖頭,“不是我們不肯給張大人面子,只是這慢工才能出細活不是?從我們這出去的衣裳,從沒有七天以內就做好的。我們老闆說了,富貴衣坊的衣裳,絕不能有半件次品!我們不是不想賺錢,只是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這招牌一倒,我們整個富貴衣坊可不就得喝西北風了?”
“那……可否請掌櫃的爲我們大人引見你們家老闆,或許他見了我們大人後,可以通融?”那管事並不放棄。
錢進來的頭搖得更兇了,“我們老闆正居喪,不見客。不若你回去勸勸你們家大人,這城裡又不是隻有我們一家店。你看看,從這裡直走,不出百步,便有一家祥記衣坊,那可是間百年老店,衣裳好,價格也不高。真真的物廉價美。”錢進來循循善誘。
見對方還不滿意,錢進來繼續加油,“拐角那家徐記也不錯。雖然牌子沒有祥記老,價格也稍高,但做出來的衣裳都是城裡最時興的,城裡許多達官小姐都愛在那買衣裳。還有……”
見錢進來還要再接再厲,那管事忙攔住了他,“掌櫃的意思,我已經聽明白,這就回去給我家大人回話。”
錢進來笑着送客,“有勞了。”
“錢先生,”伍娘見那管事去得有些憤憤,禁不住有些擔心,“我們可是得罪他家主子了?”
錢進來打了呵欠,招呼白荷繼續關門,而後在她身邊坐下,“大概是吧。”
那滿不在乎的神態倒叫伍娘有些奇了,“我說錢先生,你的膽子是越養越肥了,這古來民不與官爭,你沒事去得罪那些人做什麼,不是給我們老闆惹禍嗎?”
“放心,”錢進來朝她自信地笑,“來我們這買過衣裳的達官貴人這麼多,想來這裡買衣裳的達官貴人又這麼多,總有人想保住我們的。”
“怎麼?”伍娘只覺荒謬,“你給人做了一身衣裳,別人就得保護你了?”
錢進來笑着點頭,“如果他還想從這裡買第二套衣裳的話。誰叫整個京城,就只有一家富貴衣坊呢?”
伍娘想了一會,慢慢回過味來,不由得有些佩服起這個不起眼的小個子來,“錢先生,你可比猴還精。”
“可我還是沒聽懂。”白荷關好門,一臉迷茫地湊過來道。
錢先生望着她,輕嘆一聲,“朽木難雕。”而後繼續自己未完的午餐。
白荷聽不懂這個詞,但估計不是什麼好話,有些不悅的扁了扁嘴。
“對了,”白荷指指關好的門,問,“我們爲什麼要關門?”
伍娘笑了,閃閃的雙眸裡有不可掩抑的興奮。只見她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輕語,“因爲,我們要開始,說當今皇上的壞話咯!”
“那……”白荷嚇得急忙捂住耳朵,“那不是要被砍頭?”
伍娘不可置否地點頭。
正巧錢進來喝完了一杯小酒,便隨伍娘一塊點起頭來。
連剛剛吃飽,正要點支水煙的俞師傅也擡起頭來,朝她點了點頭。
“我們,不是要說方若辰的嗎?”
“對呀!”伍娘認真地點頭,“說到方若辰,就不能不提到當今皇上。”
“爲什麼?”白荷好奇地問,沒發覺自己的手已經從耳朵下拿了下來。
“方若辰原來是皇上的拜把兄弟,深受皇上信賴和倚重。一年半前,皇上出征藩東,也是由方若辰親自督軍,全權負責皇上的安全。可這方若辰的禍事,卻是從這藩東戰役開始的。”
“後來呢?”白荷已經全然被故事吸引,全不記得要砍頭的事了。
“隨皇上親征的大軍中,有一名奇女子,喚作劉柳。據說她不僅生得貌若天仙,更胸懷韜略,屢出奇謀,大敗了藩東軍隊。傳說在軍營時,皇上與方若辰皆屬意於她,可她最終選擇了方若辰。方若辰自戰場上歸來,頭一件事,便是準備婚禮,迎娶劉柳過門。婚禮當日,整個京城萬人空巷,所有人,都到鎮國公府參加他們的婚禮了。鎮國公府的宴席,從院中一直襬到鎮國公府門外,足足有千餘張酒桌,可謂盛況空前。可就在他二人正要拜堂的時候,皇上突然駕到了。”
白荷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見伍娘停下來喝水,忙接了上去,“皇上他,不會……不會去搶親吧?”
伍娘喝口水,朝她一笑,拍拍她的腦袋,“不錯不錯。”
“可是……可是……”
“可是皇上去搶親,很怪是不是?”伍娘兩眼發光地接上她的話。
而後,自顧自地開始剖析,“皇上可是九五之尊,他不想劉柳嫁給方若辰,必定會用權勢逼方若辰就範,讓他不敢娶劉柳!我們假設,皇上已經對方若辰施過壓,可是方若辰不肯就範,寧死也要娶劉柳。然後,皇上對他起了殺心,但方若辰位高權重,已成氣候,他一時找不到除掉方若辰的方法。那麼,接着他會怎麼做?”
“他……他可以……對他身邊的人下手!”白荷被伍娘氣勢壓人地指着,“他”了半日後,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伍娘錢進來頻頻點頭,望向白荷的臉上分明地寫着“孺子可教”四個大字。
白荷瑟瑟地笑,有些欲哭無淚。娘,我好像,被教壞了……
“婚禮前三天,方若辰的結髮妻子潘氏,正在城郊清水庵還願戒齋,卻突然在清水庵後山的懸崖邊失蹤。現場只留下一隻繡鞋。方若辰派人將崖上崖下都搜了個遍,依舊找不到他髮妻的屍體。”錢進來有朋友在鎮國公府爲僕,對這段故事很是清楚。
“那……那喜事不就變喪事了嗎?皇上他怎麼……這麼……”白荷嚥下最後一個字,閉上了嘴。
“方若辰爲了順利娶劉柳,不許家人爲潘氏發喪。這件事就這麼被瞞下來了。可沒想到的是,皇上居然在婚禮當日,當衆搶親。”
“那後來呢?後來呢?”
“方若辰一氣之下,單槍匹馬地闖進宮裡要人。皇上不僅不放人,還趁方若辰外出,命人將方若辰的母親和兩個兒子抓走。方若辰出了宮,才知道母親和兒子被人帶走,氣得當場吐血。世人皆知方若辰事母至孝,皇上這一手,幾乎是一下便制住了方若辰的命門。”
白荷心生不忍,“那他豈不是……很可憐?”
“唉……”錢進來嘆一聲,“自此後,皇上便不斷地找藉口,削了方若辰的爵位和官職,最後,派他到吏部當一個小小的文書。方家世代將門,方若辰哪裡受得了這般屈辱,氣得辭官回家,終日借酒消愁。誰知禍不單行,他家小妾見他失勢,捲了他家所剩無幾的財產,跑了!方若辰氣壞了,提了兩壇酒,跑到碧雲湖邊,邊喝邊罵,差點沒把皇室祖宗十八代都罵齊了。皇上正愁找不到藉口置他於死地,這回正好撞上槍口了。一道聖旨下來,御林軍即刻抄了鎮國公府。只沒想到,方若辰事先得了消息,逃了出來。然後,就成了你今天看到的通緝犯。”
“好慘……”白荷抽着鼻子,已經快哭出來了。
伍娘哼了聲,道,“要怪,就怪這方若辰不識擡舉,居然跟皇帝搶女人。”
錢進來長嘆一聲,飲盡杯中最後一滴酒,吟道,“今朝顯耀衆人攀,他朝落魄無人憐。富貴功名本浮雲,嚐盡苦辛爲那般?時候不早,大夥都回去了吧。”
白荷點頭,送走三位師傅,關了店門,走回後院。
剛剛聽完故事,白荷的心像被馬車碾過一般,幾乎提不起心思爲主子做晚飯。
好容易做好飯,白荷捧了晚飯,敲開了主子的房間。
“進來。”一個聲音,柔柔地應道。
白荷推門而入。
門開時,帶進一陣風,引得窗邊風鈴一陣叮噹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