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餘辛夷忽然出聲道:“八殿下,此乃臣女家事,請殿下容許餘家自行處理。
景夙言的眉心隱隱皺起,辛夷想把他支開,就不怕……
餘辛夷擡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眸,重複一遍道:“請殿下成全。”
景夙言懂了她的心思,今天他插手雖然能保住辛夷,但有利也有弊,餘懷遠恐怕會因此更加介懷,也更加忌憚辛夷,所以,他必須避嫌。他知道,辛夷既然這樣決斷,必定是有把握的,他該相信她!
景夙言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這一刻,他突然生出一種立刻,立刻將餘辛夷帶走的衝動,將她遠遠的帶走,遠離餘府!讓她免於任何的詰難與陷害,但是……他知道不可能,因爲餘辛夷並不是那溫室裡需要呵護的嬌花,她是蓮!風雨吹打中仍然堅強綻放的蓮!她是梅,暴雪中仍然傲然枝頭的梅!她甚至是竹,清秀筆挺,永遠堅忍不拔的竹,看着溫婉,下一秒便能化成一把利劍,刺向一切敵人!
這樣的餘辛夷,是驕傲無匹的,金屋藏嬌只能是對她的輕視與侮辱!而他所能做的,只是站在她的身旁,立於她的背後,在她需要的時候,給予她幫助。其餘時候,就算難以割捨,也要放她去盡情南征北戰!
景夙言一離開,餘懷遠以爲餘辛夷又要打什麼主意,卻沒想餘辛夷忽然彎下膝蓋,撲通一下跪在餘懷遠面前,連磕三個頭:“若父親執意不信女兒未害弟弟,那麼,便請父親殺了女兒爲弟弟報仇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餘懷遠看着猛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兒,震怒的撐大眼睛,糾結的眉心深深凝望着面前跪着的挺起的脊背。她在幹什麼?她想幹什麼!真的求死?不,不是!她分明是在逼他!
“女兒向父親認罪!”餘辛夷擡起那雙清澈的眸,一字一句,卻字字如雷,“俊兒之死,雖不能女兒親手爲之,但是女兒眼睜睜的看着弟弟被毒蜘蛛所咬,卻沒盡到身爲嫡姐的責任,保護俊兒,女兒對不起父親,更對不起老夫人,女兒難辭其咎!父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您對女兒或打或殺,女兒絕沒有半句怨言!但若父親執意認爲,是女兒謀害了弟弟,女兒雖死,也必不會認!”
餘懷遠怒了,怒得不可救藥!她以爲仗着八皇子撐腰,他真不敢殺了她?那他就做給他看!餘懷遠臉上的肉痙/攣的抽了抽,怒道:“你既然認罪,我今日就遂了你的願!”
見着餘懷遠竟然要抽侍衛腰間的劍,老夫人猛地上前,朝着餘懷遠重重呵斥道:“懷遠,你要殺了辛夷,不如先殺了你母親我!你知道原本這毒蜘蛛是想害誰的嗎?害我!你的好媳婦,教導出這樣的好兒子,虧我還把他當寶,這次他死不足惜!否則,禍害的便是我們整個餘府!就算他不死,我也要掐死他,以除後害!”
論起心機手段來,老夫人絕對不是等閒人物,有時候她甚至要比餘懷遠更爲果斷深遠!
“什麼?”餘懷遠聞言,當即震驚的瞪大雙眼,餘子俊竟要謀害老夫人?這絕不可能!他得到定國公府,俊兒中毒猝死的消息當即趕來,一點未想過,這其中竟然還另有緣由!
老夫人沉着臉,再添一把火道:“溫凌萱親口承認俊兒與她合謀,謀害我們一家!虧了大丫頭還顧念大局,爲俊兒開脫罪名,否則咱們餘府百年清譽已經被你那個好兒子敗壞得一乾二淨!懷遠,你懷疑了辛夷,難不成難道還要懷疑我不成?”陷害嫡姐,謀殺親祖母,這樣的罪名毀的豈止是餘子俊一個人,更是整個龐大的餘家!
餘懷遠懷疑誰,都不會懷疑到老夫人頭上,只是,那畢竟是他唯一的嫡子!難道就要平白死了不成!
看着餘懷遠仍然傷痛惋惜的模樣,老夫人輕嘆了一聲,道:“懷遠,我知道你現在心裡難免不好受。但你現在還年輕,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孩子,六姨娘現下肚裡便懷上了,府裡幾位姨娘都是極年輕的,若是不行便再多納幾房,將來由你親自教導,再不會讓某些黑心壞貨教得不成人樣!”
老夫人現下是恨極了溫氏。一個好好的孫女被她教得寡廉鮮恥,公然在她壽宴後私會男子!而這個孫兒更是品行敗壞,先是下毒害她這個祖母,再是刺傷親父,到現在更是跟溫家人合謀,坑害自己家人。這樣的孫子,哪裡還是餘家的子孫?只怕她百年之後,餘家交到餘子俊手裡,餘家就要變成溫家!想及此,心裡僅剩的那一點惋惜,也全部消失殆盡!
餘懷遠側過眸,深深的望着餘辛夷,深深的望着,看着那雙無比坦蕩,清澈如許毫無畏懼!他手中緊握着的劍猛地收緊,完全可以看到他手背上冒出的青筋!
兩雙眼睛,一雙明亮無畏,一雙深沉毒辣,互相對視着,沒有一瞬的鬆懈!彷彿,那便是一場無形的較量!留,還是不留?!生,還是赴死?!
明明是極短的時間,卻彷彿已跨過一條性命,直到餘懷遠眼裡的殺意一點點消退,手中的劍終於緩緩落下,扔在地上,餘懷遠眯了眯眼沉沉的說道:“起來吧。”
“謝謝父親!”餘辛夷感激的低着頭,然而眸中卻是一片冷光,絲毫不懷疑,若是剛纔她臉上露出半點不對,餘懷遠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將她當場殺了!可惜,她已經不會難過了,因爲她對這個父親,早就不剩半點感情。
當溫氏從昏厥中醒來,掙扎着下牀想去找餘懷遠做主,殺了餘辛夷那賤人爲餘子俊報仇時,要報仇!一定要報仇!她兒子不能白死,就算死也要拉着餘辛夷陪葬!
丫鬟忙攔住她:“夫人您別去,還是躺下休息吧,大少爺已經去了,請您務必節哀順變啊……”
溫氏神經質的扭頭,掐住那丫鬟的脖子道:“爲什麼不准我去!爲什麼!”
丫鬟猶猶豫豫道:“老夫人說大小姐受了驚,要請大夫來壓壓驚,老爺他……允了……”這個命令看似正常,但是無形之中已經說明了一些事。
她遲了一步,又遲了一步!溫氏瞳孔驀地縮小,陡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竟渾身痙攣起來,口吐白沫,自此傳聞大夫人的神智便不太正常了……
餘子俊的屍體被接回了餘家,等待發喪,風光大葬是不可能了,因爲餘子俊死得的確不甚光彩,且鎏國的規矩,未成人的孩童枉死是大不幸的,皆不能厚葬,但總歸面子是要做起來的,辦喪事當天,只請了一些關係最密切的家族來弔唁,而定國公府,因着餘子俊那條命的的確確是壞在了溫凌萱手上,只派了管家一人來弔唁,卻被老夫人派人攔在了門外。
溫氏頭上裹着白布撐着從病牀上爬起來,短短的幾日,她已經迅速衰老下去,原本極力保養的臉連皮膚都鬆弛了,一張臉白如死灰,連眼睛都是呆滯渾濁的,一串串眼淚從眼眶裡滑出來,看起來悽慘無比。
餘懷遠原本想去替她去擦擦眼淚,但一看她那張鬆弛的臉,以及毫無生趣,只知道哭的眼睛,忽然倒盡了胃口,命婢女替她擦了淚完事。
溫氏扯着嘴角詭異的笑了笑,然後猛地撲到餘子俊的棺材上,抱着棺材輕聲道:“俊兒,我的寶貝兒子,你怎麼還不起來?母親今日給你裁了新衣服,做了新的玉冠,你快起來試試吧……換好了新袍新冠隨我去見你父親、老夫人,他們可最疼你了,你是咱們餘家的驕傲……快起來啊……”
溫氏身邊的丫鬟瞧了眼老爺的神情,立刻上前拉住溫氏道:“夫人,您起來吧,別打擾了……大少爺休息……”
溫氏忽然止了哭泣,說道:“俊兒要休息?對,他要休息,他昨晚唸書太晚了,要休息,噓……誰都不準打擾他,俊兒要休息呢。”
丫鬟白着臉連連點頭,想把溫氏哄開去。
卻見溫氏猛地推開丫鬟,撲回棺材上,說話的語調萬分怪異,襯着那張臉上驚悚的表情,簡直讓人不寒而慄:“你幹什麼?爲什麼要把我跟我兒子分開!滾!給我滾啊!”她目光錯落的落在周圍身上,最後狠狠的望向餘辛夷,像發了瘋的怪獸般吼道,“俊兒你別怕,有母親在,這世上任何妖魔鬼怪都別想害你!別想害你!”
溫氏猛地朝餘辛夷撲過去,雙手用力的掐向她的脖子,尖叫道:“你這個魔鬼!把我兒子還給我!把我的俊兒還給我!還有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惜月!統統還給我!”
餘辛夷往後一退,溫氏猛地跌在地上,丫鬟們忙上前將溫氏拉開。
到場的賓客都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交換心中的瑟縮寒冷:難道,這大夫人真因喪子哀痛過度,瘋了?!
餘惜月在柴房裡突然聽到一陣喪樂,她突然一激動,猛地跳起扒在窗戶外往外看,心中止不住的慷慨激昂,這是喪樂!府裡一定是有人死了,會是誰?死的肯定是那個賤人餘辛夷!她母親跟弟弟爲她報仇了!哈哈,那賤人死了,賤人終於死了!太好了,哈哈哈……
餘惜月忍不住激動的敲門道:“來人!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她忍不住要去看看,餘辛夷是怎麼死的,死的又有多悽慘!她一定要親眼看看,否則定是終身遺憾!
柴房門果然開了,只是帶來的消息恐怕要讓餘惜月失望。老夫人身邊的竹心,抿了抿脣道:“二小姐,俊兒少爺去了,請您跟奴婢去弔唁吧。”
“你說……什麼?”餘惜月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震驚的望着竹心,死的不是餘辛夷,而是她的弟弟……俊兒?!
餘惜月腳下一晃,重重跌在地上——
溫家的動作很快,在上達天聽,龍顏大怒之前,溫老夫人親自披着誥命服進宮請罪,表子孫失德,管教不嚴之罪。而當夜,溫家大老爺,靖州刺史溫衡便八百里加急連夜趕回京城,負荊請罪,並當着皇上的面,向餘懷遠承諾讓溫凌萱一命抵一命。
餘辛夷原本計劃中,因餘子俊之死,餘府與定國公府徹底撕破臉皮,沒想到溫斷崖不知跟餘懷遠私下達成了什麼協議,這場意外竟到此告終。
餘辛夷冷笑一聲,她到底低估了她的父親。在餘懷遠眼裡他那心愛的嫡長子始終比不得利益重要!自春獵盛宴當着衆位朝臣與皇子的面,餘子俊試圖弒父殺姐,前途盡毀,已經成爲廢人!而這樣一位廢人突然身亡,他縱然心痛不忍,但在一個廢子與權勢利益之間,他仍然理智而精明的選擇了後者。
但,那又如何?!餘子俊的死,始終會成爲餘懷遠心裡一根刺,一根深深刺在肉裡隱痛的刺!哪怕明裡不表現出來,但心底絕對放不下定國公府殺子之仇!從今以後,溫氏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去見定國公府任何一個人,否則看在餘懷遠跟老夫人眼裡,便是罪過!
她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
屋內燭火微微一閃,餘辛夷對着輕功落下的寒紫道:“查到了麼?”
寒紫單膝叩地,平緩道:“八殿下剛纔派灰衣來報,的確查到三皇子身邊有一個叫唐鳩的高手擅長養毒,用毒之術相當厲害,當日毒死餘子俊的那隻毒蜘蛛,應該就是出自那人之手。”
餘辛夷目光微微一閃,果然她沒記錯。前世景北樓身邊似乎就有那麼一個用毒高手,專門豢養各種毒物。而這隻毒蜘蛛,就是出自那人之手。這說明了什麼?說明,景北樓的手無形之中已經伸到餘府裡,伸到了她身邊!那麼,那隻手未免伸得也太長了些!
“溫凌萱的案子如何定奪的?”
寒紫道:“皇上親自批的斬立決。溫斷崖回府坐鎮,現下沒有任何動靜,包括溫大夫人只是去牢裡見了溫凌萱兩次,其餘並未有任何動靜。”
沒有動靜?餘辛夷狐疑的眯起眼睛,不正常!絕對不正常!溫斷崖此人老謀深算,爲了保住定國公府在皇上眼中的地位形象,沒有動靜是正常的,甚至還要爲自己女兒的死鼓掌。但是溫大夫人,身爲一個母親,女兒被判處斬立決,卻沒有半點反抗,如何正常?!
秋後斬立決,那距離現下還有兩個月時間,溫家上下如此鎮定,那麼,唯有一個解釋——溫家有計劃!一個讓他們相當鎮定,甚至不擔憂溫凌萱的生死的計劃!
至於這個計劃是什麼……
餘辛夷眸中閃過一道耀眼的弧度:這次,似乎該換個下棋人了呢!
是夜,夜很深沉,餘辛夷突然被屋外的驚叫聲驚醒,隨即整個院子裡的燈火都點起來,燭火通明。餘辛夷隱隱皺了下眉,朝屋外問道:“外面什麼事?”
白芷笑道:“小姐沒事,只是院裡一個守夜的丫鬟一時看糊塗了而已,您睡下吧,奴婢在這兒守着您。”但她臉上明顯有那麼一絲怪異與遲疑。
餘辛夷敏銳的眯了眼睛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別瞞我。”
白芷抿了抿脣道:“小姐,守夜的丫鬟說……剛纔她起夜的時候說,看到海棠林裡有個白影飄過,那丫鬟說……像是大少爺……”這實在是聳人聽聞的,大少爺剛去世六天,鬼魂就在院子裡飄,還在大小姐的院子裡,這可不是吉兆啊。
餘子俊的鬼混?餘辛夷思忖了一刻,隨即笑了。明天是餘子俊的頭七之日,看來又有好戲可以看了呢。
餘辛夷朝白芷眨了眨眼,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咱們又有仗可打了。”
白芷愣了愣,但對自家小姐的信任勝過了對鬼混的畏懼,用力點點頭,也笑了。
翌日,餘子俊的頭七之日。
一大早整個餘府裡都瀰漫着一陣惶恐,甚至有的婆子臉都是白的,全都在傳大少爺還魂,在府裡陰魂不散的事。
餘辛夷去跟老夫人請安的時候,發現竹心正在給老夫人揉太陽穴。餘辛夷忙上前道:“奶奶怎麼了?”
老夫人皺了皺眉,長長嘆了一口氣,眼睛下頭都是青痕。
竹心有所保留道:“昨晚……風聲比較大,所以老夫人沒休息好。”
一旁,三房張氏卻直來直去道:“什麼風聲?明明是大少爺還魂回來了報仇了!他有天大的冤屈,停在府裡不肯走呢!”在鎏國若是枉死的人,冤屈沒訴清楚,就算死後埋葬了,魂魄也會因爲執念而不肯下地府,徘徊在哪一處,就說明害他的人在哪一處!
原本餘子俊一死,闔府裡最高興的就是她,她整日是巴不得長房失勢,好讓她三房翻身做主,但昨晚那場鬧鬼之事,生生將她嚇得一夜不敢睡,現下是滿肚子怨氣。
張氏一說,老夫人房裡其餘幾個丫鬟婆子全都嚇得一抖。這魂魄之事,實在太過玄幻,陰沉,活人不得不敬畏。
張氏繼續說道:“昨晚我親耳聽到,大少爺的鬼魂在屋外喊冤呢,說是,”她目光有意無意的落在餘辛夷,別有他意道,“有人害他……”
老夫人立刻睜開眼睛,怒目瞪向張氏道:“大早上的,你渾說什麼!”
張氏被呵斥了,當即有些不服氣,梗着脖子道:“我哪有渾說?今天全府都在傳,說是昨晚各個院子裡都瞧到了,大少爺的魂魄不散,在府裡飄着,一邊喊冤說是有人害他,而害他的人,就在咱們府裡!”張氏本就是直爽到有些不知分寸的性子,心裡冷哼:老夫人分明是脫了褲子放屁,若是昨晚老夫人沒聽到,何至於沒休息好。
餘辛夷滿臉驚訝道:“有那樣的事兒?”
同來請安的九姨娘涼涼的瞥了一眼餘辛夷道:“怎麼,大小姐,你沒聽到麼?”自從上次跟餘辛夷結了樑子後,九姨娘便處心積慮的想報復,但是奈何一見了餘辛夷就渾身發抖,現下終於找着機會擠兌她。
“昨晚我院子裡很安靜,睡得極熟,並沒有聽到一點動靜呢。想來,俊兒弟弟始終待我極好,不忍心打擾我睡眠呢,九姨娘,您說是不是?”餘辛夷朝着九姨娘淡淡一瞥,雖是帶着笑意的,卻生生把九姨娘嚇得忙住了嘴。
九姨娘渾身一抖,畏懼的低下頭去,她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覺得像被一頭猛虎盯住了,隨時會被撕碎,而她就是那隻自尋死路,膽敢在老虎面前威風的小花貓!
張氏冷笑一聲道:“是麼?大小姐倒是極幸運的,只不過,現在府裡下人都在傳,大少爺魂魄不散,是來找你報仇的呢,”張氏特意壓低了聲音,“說……你是親手害死了他!”
“行了!”老夫人本就頭疼,還見張氏在一旁不依不饒,氣得臉色發青,呵斥道,“竹心,去跟全府所有人說一聲,誰再敢在府裡渾說半句,立刻張嘴四十,趕出餘府!另外,今晚派人給我再各個院子裡都好好守着,我倒要看看這裝神弄鬼的混貨,到底是什麼東西!”
被老夫人狠狠瞪了,張氏一噎,張氏的女兒餘彩佩忙拉拉她母親的袖子,拉着她一起告退。
張氏、九姨娘並其他幾個姨娘都走了,屋子裡清靜下來,老夫人招招手讓餘辛夷過去,目光犀利道:“大丫頭,我知道俊兒的死錯不在你,你別把那事兒放在心上,至於溫氏那裡,有人守着,你放心。管她真瘋假瘋,真病假病,橫豎都害不到你頭上!”
不得不說,老夫人是餘府裡極少數真正精明睿智的人物,而這份睿智當即讓餘辛夷心裡暖了暖,感激道:“謝謝奶奶。”
今天是餘子俊頭七,按照習俗請了道士們來做法事,超度餘子俊。餘惜月被暫時放出柴房,只見餘惜月一身縞素走到餘懷遠面前,臉色有些白,眼中散發着深深的哀痛,“父親……”兩個字才喚出來,兩行清淚已經流滿了臉頰。
原本豔麗過分的面容,因着這身素而顯得清麗,這一哭,當即讓餘懷遠心軟了幾分,想起已經去世的兒子,不論如何死者爲大,至於生前那些錯處都是可以原諒的。餘懷遠人到中年,曾有過三個兒子,現下死得一個不剩,看着女兒哭,內心悲痛被勾出來,他眼圈也忍不住紅了紅。
卻見餘惜月突然膝蓋一彎,撲通一聲跪在餘懷遠面前,眼淚不停的掉:“父親,請您允許女兒在家帶髮修行吧……”
餘懷遠當即驚訝的瞪大眼睛:“你這是說什麼胡話!”
餘惜月的淚水一波一波的涌出眼眶,眼中滿是傷痛與後悔:“自弟弟去了,看着您滿臉哀傷,母親又因悲傷過度病了,女兒幡然醒悟,之前都是女兒不孝,總是惹您生氣,全都是女兒的錯。今後您打我也好罰我也好,女兒這輩子不嫁了,就在府裡替弟弟伺候您,伺候母親……請您成全女兒吧……”
餘惜月連磕三個頭,說得動情動心,果然餘懷遠臉上鬆動了些。
餘辛夷心底冷冷一笑,被關進柴房半個月,餘惜月不知什麼時候竟也修煉出道行來了,趁着餘子俊剛死,餘懷遠正悲傷心軟之時,趕緊裝孝心,想方設法從柴房裡出來。她這好妹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聰明啊。
餘辛夷使了個眼色,二夫人柳氏當即上前,將餘惜月扶起道:“二小姐,你這是做什麼?今天大少爺頭七,你父親本就傷心,你又何必這樣故意勾起你父親的傷心事,至於帶髮修行,再不嫁人,這話更別亂說,不然讓別人誤會了,還以爲大伯待你多苛刻,竟不許你嫁人呢。”
這話餘辛夷不能說,說了絕對會引起餘懷遠的戒備與疑心,但是二夫人一說,餘懷遠臉上的動容立即僵住,眼睛微微眯起望着地上跪着的二女兒。
餘惜月臉色一白,連忙在地上狠狠磕頭道:“父親,我絕沒有那意思,女兒只是想替弟弟盡那未盡完的孝心,再沒有其他的,請您務必相信女兒啊……”她心裡恨得簡直要發瘋,她明明剛纔就要成功了!該死的餘辛夷竟然聯合柳氏又害她!賤人!賤人!一羣賤人!
連磕九個頭,每次都狠狠砸在地上,直到餘辛夷額頭都砸破,滴出血來,餘懷遠臉上的懷疑才消減,嘆了一聲,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弟弟纔去,你現在又想叫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之前那些話不許再說了,你只需再老實些反省,待過些時日,看在你弟弟份上,我自然會放你出去。”
過些時日……到底要過多久時日纔算反省完!她的算盤,失敗了!餘惜月心裡已經失控尖叫,幾乎崩潰,面上卻還要維持着哀痛的樣子,違心的再磕一個頭:“多謝父親……”袖子底下,手指幾乎要將衣服抓破。
待餘懷遠走後,餘惜月目光狠狠的瞪向餘辛夷,牙齒咬緊得,似乎恨不得把餘辛夷整個撕扯,咬碎,咬得鮮血淋淋:“餘辛夷,你會有報應的,我發誓!”
餘辛夷彎起脣,淺淺一笑:“那我就等着吧。”
餘惜月一雙發紅的眼睛,憤恨的瞪着她,然而餘辛夷卻雙目清朗,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膽怯。餘惜月朝着她冷冷哼了一聲,露出一道冰冷陰沉的微笑,重重撞過她,走了開去!
餘惜月一走,餘辛夷朝着柳氏輕輕一點頭,多謝她剛纔的幫忙。柳氏也回以一抹淺笑,走了開去,她幫餘辛夷並不是無償的,之前餘辛夷開口求了老夫人,餘明珠才得以放出來,這個人情,她得報。
至傍晚的時候,法事開始,溫氏一身縞素撐着病在丫鬟的攙扶下,也出席了。只短短几日,溫氏消瘦了不止十斤,原本豐腴的身子立刻空下來,特別是臉頰上,皮膚鬆弛的掛着,而鬢邊竟然已經出現了白絲,任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才三十有三。
溫氏仍是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但也不像之前那麼瘋癲,目光在餘辛夷身上掃過的時候,眼中劃過一絲冷意,隨即落在道士法壇上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上,透過她的側臉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詭異。
只見三名道士們舉着桃木劍,在院子裡開壇做法,一口烈酒噴在劍上,猛地吐出一口大火,隨即再是一口,三道大火將整個院子都照得明亮如白晝。而道士們口中唸唸有詞,似乎在念着超度亡魂的祭咒。
然而,突然道士們手中的桃木劍猛地跳出手中,明明劍上沒碰到火,劍身上卻突然涌起熊熊烈火,並且大火不止,而桃木劍上特製的辟邪的符咒,竟然被燒得焦黑。道士們連忙放出十二道黃符,然而每一道都被燒着,最後成爲一攤黑色粉末,而那些黑色粉末,竟在地上擺出一個隱隱的大字——兇!
道士們猛地臉色一變,倒抽一口氣,驚恐道:“貴府有惡鬼,並且手裡犯了人命!”
頓時,闔府人面色都白了,臉上充滿驚恐。府裡有……惡鬼?並且手裡還犯了……人命……特別是昨天剛見識了大少爺還魂,飄白影之事的丫鬟婆子,都冷不丁打了個寒戰,難道是指……
剛從房裡放出來,已經收斂幾分的餘明珠,這時也嚇得驚懼道:“難道是昨晚的白影……”還沒說完,柳氏忙拉住她,示意她閉嘴,老夫人最不喜人談論昨晚的事,都下了禁口令了。
然而餘明珠的口一開,其他人的口就再收不住,九姨娘看着地上那大大的兇字,漂亮年輕的臉孔有些發抖,畏畏縮縮道:“……那惡鬼難道是指大少爺?”
九姨娘話音一落,立刻招來餘惜月憎恨的眼神,九姨娘立馬把頭往下一縮沒,這樣議論死者在風俗上可是大不敬。
“並不是指的貴府大少爺,”爲首的道士捏了個陰陽訣,臉色越來越凝重,目光在衆人臉上掃了一圈,突然停留在某個方向,陡然鐵青,甚至帶着一絲畏懼,“那惡鬼披着人的皮,卻做害人的事,貴府的大少爺,就是被那惡鬼害死的!她是來索命的惡鬼,來尋前世的仇,所有她接觸過的人,都會被拖進地獄,全都害死!”
道士聲音越提越高,臉上竟帶滿了驚恐,像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東西!而那目光盯着的方向,竟然是餘辛夷!
所有人都望向餘辛夷,同時畏懼的往旁邊躲了躲,儘可能離餘辛夷遠一點,再遠一點!而只有餘辛夷面色如常,一雙月光般清冷的眸子望向法壇,微微眯了眼睛。然而餘辛夷越是沒有反應,衆人就越是驚恐,那些目光,簡直像在看一個真真的惡鬼!
餘懷遠跟老夫人對視一眼,立刻肅容道:“道長,請不要危言聳聽!我餘家決不信那套鬼神之事!”
爲首的道士手抱陰陽,一副忠言逆耳道:“貧道等絕無危言聳聽,貴府的大少爺之死,以及大夫人的病都乃此惡鬼所爲,餘尚書若不信,貧道等再不多言,告辭。”
法事中途告終,整個餘府全陷入一種莫名的惶恐之中,無論餘辛夷走到哪裡,那些丫鬟下人們都低下頭退避三舍,甚至在陪老夫人、餘懷遠用晚膳的時候,一個丫鬟給餘辛夷盛湯的時候,竟然打碎了碗。那丫鬟嚇得面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在餘辛夷面前,哭求道:“大小姐,您別殺了我,求您饒了奴婢吧……”
老夫人的臉色當即非常難看,把一雙銀筷用力拍在桌上,呵斥道:“渾說些什麼!竹心,把這滿嘴胡言的丫鬟給我拉出去耳光伺候!”
然而剛處罰了一個,另一個丫鬟又犯了事,把漱口的茶水灑了一地,老夫人氣得頭越發痛了,扶着竹心就回了房休息。
桌上其他兩位夫人,並另一張小桌子上吃飯的幾位姨娘,都面面相覷,手裡的碗筷不知該拿該放,但所有人看向餘辛夷的目光,都萬分敬畏。
餘辛夷放下碗筷,朝着餘懷遠福了福身道:“父親,女兒先告退了。”
餘懷遠臉色也極不好看,看向這個女兒的目光也有些莫測,點點頭允了。
餘辛夷帶着白芷回海棠苑的路上,便聽到幾個丫鬟聚在園子角落裡圍在一起,頗爲緊張的在議論,臉上全是恐懼緊張:“知道嗎?大小姐就是惡鬼啊,聽道長說,大少爺就是她害死的!”
“怪不得昨晚大少爺的冤魂回府,原來是找害他的人報仇來了……”
“可不是!上次香附的死,說不定也是大小姐害的,而且我聽說,老夫人今兒個也頭疼,去召太醫去了,阿彌陀佛,你們說大小姐會不會真的把我們全都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