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後的視線不經意落在餘辛夷頭上,望着餘辛夷即使跪着,也無比挺直的背影,如同清雅的蓮在風雨中即使微微彎腰,也始終不改內裡的風骨。
一絲懷疑,如同一顆種子遇到雨水,立刻膨脹開來,膨脹開來。這個少女,從第一眼見到開始,她就感覺到一股本能的不喜,哪怕表面上做得再好,也無法掩蓋這點。
因爲太不一樣了,這個重華,第一次踏進長信宮,朝她行禮開始,她就感覺到一股異常。身爲大旬的國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每天有無數的人在她面前卑顏奴膝,即使是笑着也是敷衍諂媚,即使是哭着也在察她的言觀她的色。
每個人見到她都是如履薄冰,只有這個重華,從始至終都是不卑不亢,彷彿半點都不畏懼於她。
這樣的少女,她不能否認有一絲欣賞,但是更多的則是警惕,是疏遠,是提防。因爲這天下,最安全的莫過於奴才,重華這種恰恰是上位者們最厭惡的,因爲她們極度危險!
可是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還牽扯出這樣一樁公案!鬧得滿城風雨,恐怕很快文武百官都要譁然,皇室宗親們也要集結鬧事!難不成,此事真的是這個重華爲脫身而故意佈置下的?
然而旬後轉念一想,這件事佈置得如此浩大,怎麼可能僅僅出自一個少女之手?就算她是縣主之位,有漱玉長公主留下的威望,甚至可能有上將軍留下的死忠侍衛,但是也沒可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皇城根上,不動聲色的做出這麼多的事,還不受察覺。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懷疑,揣測,卻又摻合着一絲遲疑。若此事不是這丫頭做的,那麼,又會是誰呢?旬後眼睛裡風雲滾動,頃刻間,似乎已經卷起無數的驚濤駭浪!
衛國全然嚴肅的臉上露出驚慌:“母后,刻不容緩,這件事到底應該怎麼解決呢?”這個重華要打要殺,都不重要。重要的事,事已至此,該如何將事態堵截到損失最小的範圍內,絕不能殃及到母后!
宮殿外,漏刻滴答滴答,代表着時間的流逝,再不復返。
旬後深深望了餘辛夷一眼,冷聲令道:“暫時將重華好生送回長公主府,若是有半點‘差池’,唯你們是問!”
說着用力拂袖,沉冷着面孔,鸞駕在太監們膽戰心驚的表情中擡起,平穩而急促的立刻走出長信宮,去往皇帝的寢宮。
都以爲餘辛夷要難逃一劫,誰都想不到事態急轉直下,鬧出這樣一場很可能震天動地的大案,而她一個小小的餘辛夷,則再次毫髮無損!
猛地望向餘辛夷波瀾不驚,似乎從始至終都無所畏懼的身影,季樊青的眸子驟然變黑,變深,深得像個泥潭。
其他三塊預言石被挖出前,若是旬後秘密下令處決了餘辛夷,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的滅了口,立刻能將所有事堵死在萌芽狀態。而旬後的確是打算這樣做的,可是她沒想到,誰都沒想到,竟然一夜之間又挖出了三塊石頭,並且鬧得滿城風雨,若想滅口,難不成要將全京城八十萬人口,全部殺死?
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既然殺不了全京城百姓,那麼殺掉一個餘辛夷也沒用任何價值了!看似一場大幸運,可是在皇家能有多少幸運!
季樊青的嘴角抿出一道冰冷的笑弧:餘辛夷,你還這不愧是餘辛夷!端看你到底能不能真的笑到最後!
與此同時,餘辛夷恰巧起身,微笑着轉過身,與季樊青銳利的目光正好相對!
頓時,刀光劍影!
目光只是短暫的相交,已經猶如演繹過一段刀光劍影,從宮門外照進的光線,照在餘辛夷一側臉上,她低聲道:“你,到底是誰?”
季樊青露出微訝的表情:“重華縣主,你在說什麼呢?在下不是季樊青還能是誰呢?”隨即他緩緩一笑道,“縣主今日僥倖從白綾下逃脫,季某就祝願縣主,接下來能夠繼續福星高照,性命無憂了!”
聽到這句話,餘辛夷瞳孔猛地縮起,臉色頓時變得不尋常。
衛國公主察覺到不對勁,立刻回頭忘了餘辛夷一眼,道:“樊青,怎麼了?”
季樊青溫文爾雅的笑了笑道:“沒什麼,只是對縣主表達了一下祝願罷了。時辰不早了,公主咱們回府吧。”
他一改在旬後面前的態度,率先邁開步伐走出長信宮,反而是衛國公主心甘情願又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沒有半點不喜,全然是臣服的。
舞陽公主眯起眼睛,瞪着餘辛夷發出重重的,滿含殺機的冷哼,也帶着人離開。
侍衛們聽從旬後命令,面無表情的朝着餘辛夷圍過來:“縣主,請吧!”
餘辛夷側過頭,望着這些侍衛們一個個按在劍鞘上的手,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容。
宮門外,宮女們扶衛國公主上了馬車,衛國掀開簾子朝着馬車外的季樊青伸出手道:“樊青,你也上來吧。”口氣中帶着不自覺的討好。
季樊青淡淡一笑:“不用,我想騎一會兒馬。”
被拒絕,衛國臉上露出明顯的不喜,不吱聲直接摔了簾子進了馬車。侍衛、女官們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低着頭小心打量着季樊青。
剛跨上馬,拉着繮繩的季樊青眼底旋過一道道深黑的漩渦,彷彿將所有喜怒哀樂都在裡頭烹煮,最後烹煮出一鍋的憎恨、自嘲與冷漠,換上俊美又寵溺的笑容,下了馬,登上馬車。
一見季樊青上來,衛國先是高興一下,然後又板起臉背過身去,明顯要給膽敢忤逆的他,一個下馬威。
季樊青道:“殿下生季某的氣了?既然如此,那季某還是出去騎馬吧。”
“你敢!”衛國一聽,立馬提聲尖叫出來,抓起一隻瓷杯用力砸在他身上,“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軍部的位置我立刻轉手他人!”
可沒想到衛國失了準頭,那瓷杯正砸在他額頭上,立刻流出鮮紅的血來,季樊青頂着一頭一腦的鮮血,目光裡立刻幻化出無數的怨恨殺氣,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勞煩公主費心了,季某還是回侯府去吧!” ωωω☢ ttκǎ n☢ c o
說着,真的要下馬車。
衛國一聽,立馬焦急的撲上去抱住季樊青的腰道:“樊青,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你別生我的氣,別走!我向你道歉!”
季樊青沉默不語。
衛國繼續慌張的討好道:“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剛纔我只是太生氣了才一時失手的,我答應你,軍部的位置一定是你的,就算你想坐上軍部統領的位置,我都會繼續幫你,只要你別走!”
衛國的忐忑中,季樊青又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回過頭,微笑着反握住衛國的手道:“公主,我哪裡會真的生你的氣呢?只是逗逗你罷了,我對公主的心意,公主應當比樊青更懂,是麼?”
衛國微紅着眼睛,點頭,癡迷的望着面前年輕而俊美的情郎,保養得宜的手緩緩攀上季樊青的脖子,將自己送上。
季樊青微笑着俯下身,將嘴脣貼上衛國的胸口,用力咬了一口,又舔了舔。
衛國尖叫一聲隨即化爲動情的嚶嚀。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季樊青的表情,陌生而可怕得像一個妖魔鬼怪。
沒錯!他不是季樊青,或者說,不僅僅是季樊青!
從兩年前開始,他這副皮囊之下,軀殼內裡,已經換上一個新的靈魂。不是別人,正是兩年前被文帝親口下令處死在乾寧宮玉階下的,景、北、樓!
真快啊,兩年了,轉眼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
兩年前,他在乾寧宮被萬箭穿心而死,在臨死的最後一刻,他將前一世的所有全部想起。他終於明白了,餘辛夷那些無緣無故的恨;他終於想通了餘辛夷爲何能三番五次洞悉他竭力隱藏的秘密;爲何她能步步精妙,恰巧的解破他所有棋局,彷彿她能預知一切!
知道了,所有全都知道了!
然而當他明白的時候,內心裡涌動的不是愧疚,而是無與倫比的恨意——他本是帝王之相,天命所歸,結果因爲餘辛夷那個賤人插手,毀滅了他本該得到的一切。最後還淪落到身敗名裂,被萬世唾罵的地步!明明前一世身爲他的皇后,卻不懂得替他着想,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他!而這一世,更是處心積慮的毀掉他的一切!這個賤女人!
恨!恨!恨!
怎麼能不恨,當魂魄漂浮在上空的時候,他恨不得立刻化爲厲鬼衝過去拗斷餘辛夷的脖子!
然而他再睜開眼,沒想到竟然發現自己換了一張全新的臉,穿到了旬國遼東侯一名出身卑微,極不受寵的庶子——季樊青身上。而這個庶子,被主母下令責罰,躺在牀上氣息奄奄了個本月,遼東侯都未過問一句。而他,原本的真龍天子竟然重生在這樣一個廢物身上,當時簡直差點逼得他瘋狂!
他是誰?他是景北樓,怎麼可能甘心當一個廢物?怎麼甘心永遠跪在別人腳邊,當一個卑微的庶子!
不,不,他不願意!他要重新開始,他要東山再起!他要用他的雙手,將那些應該屬於他的東西,全部完完整整的拿回來!
這原本該屬於他的江山,怎麼能容別人染指!這原本該屬於他的萬民敬仰,百姓朝拜,怎麼能容許它溜走!所以他要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
哪怕利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臉,自己的身軀,自己所有的尊嚴,所有的一切!哪怕在一個女人腳邊俯首稱臣,成爲他的男寵,他也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