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宮內來人傳了太上皇口諭,懷真聽聞,未免懸心,忙出來查看究竟。
雖說應蘭風回府來調養了兩日,然而他被關在那詔獄這數月,所虧損的又哪裡是一朝一夕能養回來的?起初因纔回到家裡,見了家人之後,十分歡喜,才精神略強些,次日便有些昏睡無力。
這會子要傳他入宮,別人雖不知何事,懷真卻清楚的很,因很是擔憂,見人不留意,便拉住應蘭風:“爹……”
應蘭風自知她憂慮之意,便安撫道:“不怕,才放了我出來,難不成立刻又要砍我的頭麼?也堵不過悠悠衆口去,何況還有個皇上在呢。若這樣快變故,又叫先頭那聖旨往哪裡放去,皇帝的威嚴也便沒了。”
懷真聽了這話,略微放心,卻又擔心他的身子,應蘭風又道:“不礙事,爹自有數,你好生跟你娘他們在家裡等着就是了。”向着懷真一笑,當下穿戴打扮了,便隨那太監進宮去。
不說懷真等在府中擔憂,只說應蘭風進宮之後,便由太監領着,往太上皇寢宮而去。
行不多時,便到了寢殿之前,早有楊九公親自出來接着,剛要含笑招呼,又見應蘭風面容清癯憔悴這許多,又且如此形銷骨立,那官袍便撐不起來似的,飄飄搖搖有些站不住腳,彷彿要隨風而去……
楊九公心中暗驚,一時笑不大出來,忙順手過來扶着他,道:“應大人如何是這般情形……唉,必然是受了好些苦呢。”
應蘭風道:“多謝九公公關懷,倒還支撐得。”
楊九公陪笑道:“既如此,且隨老奴進殿內去罷,太上皇先前才醒來……之前薄厥過去,是以世事不知的,應大人大概並沒聽說?”
應蘭風道:“依稀有些耳聞,並不真切,如今可是好了?”
楊九公低低說道:“雖是醒了,但太上皇畢竟是這個年紀了……比不得年青人。”
說話不久,到了裡頭,兩個人齊齊停了話頭,九公上前稟告過,應蘭風跪地行禮,半晌,聞得上頭太上皇道:“起來罷。”
應蘭風正欲起身,怎奈他一跪一低頭的功夫,不免頭暈目眩,身子一晃。
九公見狀不好,忙又搶上跟前兒扶着,悄聲問道:“應大人可無礙麼?”
應蘭風定了定神,耳畔彷彿有些嗡鳴之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消退了,因說:“多謝,並沒什麼。”
九公這才放開了他的手,又往旁邊退了一步,只並不遠離,依舊看着。
這會子,卻聽太上皇道:“你上前來,讓朕好生看看。”
應蘭風面無表情,緩緩往前走了三五步,才又站定。
那邊兒太上皇打量着他,雖眼神有些老花,可畢竟也看了個大概,瞧出他瘦的如此,越發透出一股凜凜然的風骨來……雖從來都只是個文官,然而如此一來,反覺有些肅殺淡漠之意。
太上皇閉上眼睛,心中難過,隔了會子,顫顫巍巍地像要起身。
楊九公見狀,不免又緊走上前:“皇上,太醫可說了,如今您不能隨意下地行走,還需要靜養。”
太上皇不言語,只死死抓住他的手,九公會意,只好又竭力撐着,太上皇借力下地,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將到應蘭風跟前兒才站住了。
九公見狀,知道他必然有些機密要緊的話說,自己在跟前兒卻是不便,他試着鬆手,見太上皇勉強站定,九公便嚥了口唾沫,復後退幾步,把身子藏在那柱子的陰影中去,只當自個兒是不存在的。
果然,太上皇望着應蘭風,啞聲開口,竟幽幽問道:“懷真……可跟你說過了不曾……那些昔日的陳年往事?”
應蘭風垂着眼皮,看似十分恭敬,靜靜答道:“太上皇恕罪,懷真畢竟年幼不懂事,只怕她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些風言風語,就當了真,太上皇並未見責於她,這也是太上皇英明寬仁,臣百感交集,萬般體沐皇恩。”
太上皇皺皺眉,細看着他,有些震驚:“怎麼,你不信……她說的?你不信……你是德妃的骨肉?”
應蘭風面不改色,仍沉靜說道:“臣自姓應,又哪裡有資格姓趙?”
太上皇心口一震,彷彿被人狠狠捶了一下,差點兒往後跌倒,卻又勉強站穩了。——反是九公在旁捏了一把冷汗。
這邊兒,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太上皇打量了應蘭風一會兒,見他雖然形容枯槁,但是細看,豈會瞧不出來跟誰相似?這般風姿,以及眉眼之中隱隱地傲然之意…………
太上皇心頭一酸,道:“你是不是……心裡怪責朕?”
應蘭風聞言,便復跪地下去:“臣惶恐,不知太上皇何出此言?”
太上皇垂眸看他,本想叫他起來,擡手出去,卻又停下,只終於緩聲說道:“事到如今,朕也不想再瞞着什麼了,當初,朕是被奸人所惑,才錯以爲德妃她……她品行有差,是前日懷真來找朕提起此事,朕纔回想起來其中的破綻之處……原來一直都是朕、錯怪了她……也錯怪了你、你們……”
應蘭風只低着頭,一聲不吭,偌大的寢殿內,只有太上皇一個人蒼老沙啞的聲音,彷彿帶着無奈,也彷彿帶着遺憾……
太上皇聽着自個兒的聲音響起,又塵埃般停落,有些如夢似幻之感,頓了頓,才又說道:“你的確,是德妃的骨肉,也是朕至親的骨肉,其實細看你的爲人行事,種種風範,自然有我們皇家之儀,且懷真又是那樣的孩子……怪不得朕格外喜歡她。只可惜朕先前一葉障目……更是差點兒鑄成大錯……”
應蘭風仍是不言不語,太上皇長長地嘆了一聲,道:“這次薄厥過去,朕差點兒便醒不過來了,也差點兒……讓此事成爲朕畢生的遺憾,幸好皇上懂事,知道朕的心意,把你放了出來……也幸喜你無礙。——如今,朕特意召你進宮,便是想……還你一個公道。”
應蘭風聽到這裡,方輕聲問道:“公道?”
太上皇點點頭,他身子本虛弱,說了這許久,有些乏力,又暗中喘/息了會兒,才說:“趁着朕還清醒,就把先前那不敢做的事兒都做了罷,也當是對你、對德妃,對懷真……的補償。”
應蘭風垂着頭,沉靜如墨的雙眸之中,有光閃爍:“恕臣駑鈍,臣並不動皇上所說的公道跟補償是何意。”
太上皇喉頭一陣艱澀,道:“朕便是想問你,你心裡想要如何?朕打算……恢復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覺得……這樣如何?”
其實,這對太上皇而言,可謂是個極爲艱難的決定,畢竟時隔這麼多年,如今趙永慕又登基了,倘若無端端冒出一個王爺來,且這王爺,又是之前蒙冤的重臣,必然也是朝野譁然。
若在先前,只怕太上皇也不至於會孤注一擲到如此地步,然而只因他誤會了德妃這許多年,又差點兒害的應蘭風跟懷真盡數喪命,故而心中愧疚,想要彌補罷了。
索性如今他已經退位了……又是這般年紀,若再猶豫下去,只怕再沒有機會做這些事。因此便把那種種的顧慮都拋在腦後。
然而另一方面,問出這話之後,太上皇心底,卻依稀又有一種念想,那就是……希望應蘭風不要答應。
畢竟再如何愧疚難安,太上皇也仍理智冷靜。先前他雖性情有些剛愎,但行事從來都以家國天下爲底線,不失爲一代明君,試想如今,若應蘭風果然恢復身份,自然也要有好一番軒然大波……何況他如今尚且懷疑,在應蘭風身邊兒,還有些令他忌憚甚至恐懼的……
不提太上皇心中半憂半喜,卻見應蘭風默不做聲地,太上皇便問:“朕這提議,你……可答應?”
應蘭風忽道:“其實,又有什麼不同?”
太上皇聞聽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疑惑問道:“什麼?”
應蘭風垂着頭,慢慢說道:“我身爲皇子或者應府的庶出,到底又有什麼不同?橫豎不管我是什麼身份,是鳳子龍孫或者不起眼的庶子,是清貧小吏或者高官厚祿,是奸臣賊子或者忠臣良將……我的生死,也都只是……皇上的一句話罷了。”
太上皇猛然震動,雙眸眯起看向應蘭風。
應蘭風緩緩擡起頭來,對上太上皇的眼神,脣邊竟有一絲微微地冷笑,道:“我出身應家,打小便不受寵,原本我也……不想什麼出身、不管自個兒是誰人的兒孫,我只是滿心裡……想要盡心竭力地當一個好官罷了,然而直到前些日子,才知道原來連這點兒心願都不成,非但不成,反而會連累到我最不想傷着的家人。”說到這裡,應蘭風眼中不由顯出些許淚影來。
太上皇嚥了口唾沫,隱隱有幾分動容:“蘭風……”
應蘭風深吸口氣,才沉聲冷靜又道:“臣不想當什麼皇子,也不想再做什麼尚書……臣在進宮之前就已經打定主意,臣請辭官,從此遠離京城,不涉是非,至少……可以保住家人平安,這便是臣此生最大的願望,求太上皇……恩准成全。”
應蘭風說完,便俯身下去,端端正正在地上磕了個頭。
作者有話要說: 摸摸你們兩隻(╯3╰)
短小的三更君,表達一下應爸爸的立場。
今晚上本不想更了,肚子忽然隱隱肚疼,不知是不是吃壞了什麼……本想早點睡的,看到有同學在求更新,於是就先奉上這一章哈~
麼麼噠,能早點睡就都早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