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凌景深出了應府,因見唐毅仍然按捺不住去了,他躊躇片刻,便上了馬車,抱臂靜坐等候。
如此等了有半個時辰,眼見時候越發不早了,景深自忖唐毅多半留在裡頭了……正想打道回府,忽地聽外間侍衛低聲道:“大人!有動靜了!”
凌景深睜開雙眸,推開車門,把眼一看,卻見自應府的牆邊兒,有個人慢慢走來,身上披着斗篷,正是唐毅。
景深忙跳下地,踩着雪奔過去,心中還想着取笑他幾句,誰知還未到跟前兒,就見唐毅一個踉蹌,竟是猛然往前栽倒。
景深嚇了一跳,急閃身到跟前,將他及時抱住,低頭看時,見唐毅面白如紙,竟是已經暈厥過去了。
天地靜默,雪落無聲,應府裡外靜悄悄地,那輛停了半夜的馬車也不知何時離去了,只有深深地車轍仍在,卻又飛快地被飛絮似的雪填滿撫平,就彷彿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一夜無話。
次日一大早兒,懷真撐着起身,低頭看手,隱隱腫了起來,仍是疼得不可言說。
另一個小丫頭因不見仲兒露面,便探頭探腦進來,纔要打聽,懷真道:“你去打水來。”小丫頭不敢多嘴,當下去了。
半晌回來,懷真打發她出去,自己勉強擦洗了手臉,掙扎着換了衣裳,不慎碰到手,疼得整個人欲暈過去。
正要叫小丫頭進來梳妝,卻見笑荷進門來,道:“夫人說她那裡有人,讓我仍回來伺候姑娘。”又看懷真換了衣裳,只不過有些不大整齊,便給她略打理周正,信口問道:“這屋裡別的丫鬟呢?”
懷真低頭道:“不大慣用,叫她們出去了。”笑荷便給她梳了頭,出外往徐姥姥房中來。
誰知徐姥姥卻並不在房中,問了丫頭才知,卻是去見應玉了。
自從得知李霍殉國之事後,應玉驚厥過去,醒來之後,整個人呆呆癡癡,像是傻了一般。
然而衆人又怎會不知,她不過是被這噩耗驚窒了罷了,懷真昨兒去看過幾次,瞧着她的情形……思前想後,也只是跟着垂淚罷了。
來至應玉房外,見兩個丫頭都垂手站在外頭,懷真示意她們不必出聲,因走到門口,正欲入內,忽地聽見裡頭徐姥姥道:“那孩子……是個狠心的,他就這樣去了,撇下咱們,你也很不必爲他傷心。”
懷真只聽了這一句,眼中便不好了,卻聽應玉道:“老太太,不是這樣兒的。”
徐姥姥只是勸她保重,道:“你也知道我是最疼土娃兒的,然而……我已是這把年紀,倒也罷了,你還這樣年輕,倘爲了他有個三長兩短……好孩子,一切都是他的不是,狠心撇下你受這份兒苦……”
誰知應玉不等徐姥姥說完,便道:“老太太不知道,我、自打認定他時候,就知道他是個離不開行伍的,這戰場上刀兵無眼,誰能就一直平平安安,他又不是那些貪生怕死、會縮脖子躲禍的懦夫,他每次去,我都做足他回不來的打算……”
懷真聞言,又是震驚,又且越發揪心。
應玉已經淚流不止,哽咽哭道:“只想不到這次,是真的了,但卻叫我……”
徐姥姥也沒想到應玉竟會說出這番話來,當即抱緊應玉:“我知道你的心……昨兒我就跟他們說,去的人,是得了自在,尚要爲活着的着想呢,何況你還有狗娃兒,你若有個好歹,狗娃豈不是忒可憐了?”
應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懷真聽到這裡,便走進門來,因心裡難過,竟也哭道:“是我不好,當初,本不該撮合表哥跟姐姐的……”
應玉見她來了,又聽這話,便張手也把她摟住。
三個人抱頭哭了會兒,應玉才忍着淚,點頭道:“可知我本心要嫁的就是你表哥這樣的人物?他果然也並沒叫我失望。就算再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還是要嫁他的,若下輩子若還認得,也依然是他!”
懷真聞言,心頭一動,含淚思忖半晌,待要掏出帕子來拭淚,手又不方便,便只擡起衣袖輕輕擦去,心底像是塞了什麼,又苦,又澀,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動容感觸。
兩個人略坐了會兒,才雙雙出門上了車,應佩跟李準兩個騎馬陪着,一塊兒往鎮撫司而來。
頃刻到了地方,應佩早就遞了消息,裡頭卻是那朱統領出來迎着,接了進去,卻只在廳上停留。
應佩見他不帶着前往詔獄,心怕有變,忙問緣故。
朱統領道:“公子有所不知,方纔世子爺前來,正向鎮撫使宣旨呢,只怕是跟令尊有關,故而還請暫候。”
懷真心中震動,應佩也臉色慘白,只有李準氣得忍不住說道:“到底是怎麼樣?果然是要害死姑父麼?我哥哥如今已經一戰殉國了,姑父又怎會是壞人!”
應佩本正心絞,卻生怕李準年少氣盛,這鎮撫司又不是別的地方……生怕也連累了他,便噙着淚勸道:“準兒……不要說了。”
李準哪裡受得了這種,畢竟又是年輕,竟紅着眼叫道:“這竟是要把我們家趕盡殺絕了麼?我不服,我不服!快給我們見姑父!”
朱淮無言,倘若是別人在堂上這般鬧,只怕他早就發作了,然而他在凌景深手下當差,最是八面玲瓏不過,知道因李霍殉國之事,皇上有意嘉獎李家……何況裡頭傳旨的趙燁,跟應府關係又甚好,這會子竟是讓他親自前來傳旨,還指不定應蘭風如何呢,因此便更不敢爲難這位小爺了,反陪笑着說:“稍安勿躁……未必是壞事。”
正安撫中,便見凌景深跟趙燁兩人從外飛快進來,朱淮忙上前行禮,趙燁卻不理會,一徑跑到懷真跟前,便握住肩頭道:“懷真妹妹……這下好了,你不必擔驚受怕了……”
懷真白着臉兒,問道:“哥哥……說的是什麼?”
趙燁察覺她通身發抖,便忙道:“不怕,皇上命我來傳旨,說應大人是被冤枉的,叫即刻放了應大人,官復原職。”
懷真幾乎以爲是聽錯了,只呆呆看着趙燁,這會兒凌景深早吩咐朱淮前去好生提人,自己上前來,道:“世子說的不差,我已經接了旨意了,恭喜應姑娘,應公子。”
懷真這纔信了是真,跟應佩、李準、徐姥姥環顧相視,都看出對方臉上的一絲喜色,然而彼此的眼中,卻仍是含着淚的。
衆人等不及,便慾望詔獄方向來接,凌景深少不得作陪。
趙燁只隨在懷真身邊兒,因見她神情恍惚,眉宇間仍自帶着痛色,不由輕輕問道:“懷真妹妹,你怎麼了?你可還好麼?”
懷真道:“沒事,哥哥別擔心。”
這些日子來,趙燁因不喜太上皇爲人,自然也不願見他,只是經常便廝纏着趙永慕,每日總要跟他提一兩次釋放應蘭風之事,連什麼打滾撒潑的法子都用出來。
趙永慕雖然無奈,卻也知道他素來跟懷真交好,爲了她,不免小孩子性情,非是正統,因此只是百般哄勸他而已。
只因從唐毅跟敏麗那邊兒都得了話,再加上太上皇那邊兒……趙永慕思來想去,心想既然要如此,自然也正好讓趙燁領這趟差事,也算是對他有個交代了。
趙燁聽說後,喜出望外,片刻不肯耽誤,果然飛一樣地便來傳旨了。
衆人走了一半兒,便見朱淮帶了一隊人前來,中間擡着個軟轎,上頭一人。
朱淮緊走幾步,上前在凌景深耳畔低語數句,凌景深蹙眉道:“可有大礙?”
朱淮道:“恐怕是受了寒氣,又加上在獄中呆的太久……未免……已經派了去請大夫。”
趙燁跟應佩湊了過來,便問端詳,誰知懷真早看見前面擡着的人是應蘭風,當下大叫一聲。
李準早也飛跑過去,低頭見轎子裡果然是應蘭風,可憐,早已經形銷骨立,頭髮鬍鬚似枯草一般,臉色鐵青,雙眼緊閉……同之前那個如蘭芝玉樹的應尚書,哪裡還有半分相似。
李準見狀,恨不得放聲大哭,然而畢竟又怕懷真跟徐姥姥不受用,便強忍着,揪住一個侍衛,瞪着眼問道:“把我姑父怎麼了?”
此刻朱淮回來,打圓場道:“是病倒了,怕是昨兒下雪太冷的緣故,我詳細問過了獄卒,昨晚其實還好着的。”
應佩早也跑到跟前兒來,凌景深示意趙燁攔着懷真,便說:“不必着急,已經派人請大夫了,片刻就回。”
正在這會兒,軟轎上應蘭風緩緩睜開眼睛,驀地看見眼前天光,竟有些不甚適應,眨了眨眼,才又看清應佩跟李準的臉,因輕輕喚了聲。
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應蘭風的手握住,一個叫“父親”,一個叫“姑父”,見是這般可憐情形,都已淚流不止。
應蘭風聲音微弱,便道:“我是、怎麼了?你們如何在此?”
朱淮道:“應大人,皇上下旨,洗脫了應大人的罪名,不日官復原職。”
應蘭風一陣恍惚:“這麼說……是無事了?”
朱淮道:“大人怕是受了風寒,已經去請大夫了。”
應蘭風怔了怔,雙眸看着頭頂湛藍天色,燦烈陽光,終於徐徐吐出一口氣,道:“不必了,我如今只想……回家裡去。”
應佩止不住涕泗橫流:“父親,咱們這就家去。妹妹跟外祖母也來看你了。”
應蘭風一震,試圖擡頭,然而通身無力,只生生地掙了一掙。
這會兒徐姥姥跟懷真也來到跟前兒,應蘭風望着懷真,又看向徐姥姥,嘴角扯動,似是想笑,眼角卻流出淚來。
卻聽懷真叫了聲“爹”,就轉過身去,徐姥姥卻點頭道:“好了好了,果然是雪過天晴了,咱們家去,立刻家去了。”說着,便對凌景深道:“勞煩官爺了。”
凌景深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我叫人送你們出去就是了。”說着,命屬下仍擡了應蘭風出門,應佩跟李準兩個把他小心抱上車,一行人才又回到應府。
應蘭風雖是病中,但因見了這一干親人,精神便撐着,到了府門前,雙足着地,擡頭看了一眼熟悉的門首,淚便刷地流了出來。
應佩跟李準一左一右攙扶着,讓他一步一步進了府內,早就有人通報了裡頭,李賢淑不顧一切,發瘋似的跑了出來,迎面見了,哭叫一聲,衝上前來死死抱住。
應蘭風探臂抱着她,輕輕在她背上撫過,咳嗽了聲,道:“夫人,我回來了,累你傷心了。”
李賢淑驚喜交加,喜極越發大泣,聽了應蘭風這句,更加悲從中來,索性死死地抱着,竟哭得驚天動地,旁邊之人,不管是丫頭小廝等,盡數垂淚。
懷真正望着父母,忽地李賢淑身邊的丫頭過來,小聲說道:“姑娘,唐夫人一大早兒就來了,還帶着小少爺呢……”
懷真一驚,順着所指看去,果然見前方廊下,是唐夫人帶着兩個丫頭,滿面惶急地往此處走來。
原來自打懷真回來後,唐夫人發脾氣,叫唐毅把她請回來才罷休,不料一整晚,卻聽說唐毅歇在凌府,把唐夫人氣得半死……然而畢竟還有小孫子照料,倒也罷了。
只不過小瑾兒睡到半夜,不知爲何竟哭鬧起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罷休,哭的聲兒都沙啞了,唐夫人難過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差點兒便夤夜抱着跑來應府了,只勉強按捺着,到了早上,便忙叫車過來了,誰知正好兒跟懷真她們前後腳錯過。
於是唐夫人只在府內等着,因應玉不大好,應佩又出去了……家中沒有別人,李賢淑又聽聞是抱着小瑾兒來了,自然忙打點精神出來相見。
因有個孩子在內,一時倒也說得過去,唐夫人試探問了幾句,不免落淚說道:“我竟是個最後知後覺的,昨兒聽了消息,慌得不知倒要怎麼樣了,只得把毅兒痛罵一番……”
李賢淑點頭道:“我跟親家太太一樣的,昨兒也把懷真打罵了一會子……想懷真素來是最懂事的,偏這個時候犯渾,我對她說,親家太太是個最慈容的,姑爺又素來疼她,且又有了這孩子,便叫她回去……怎奈這個孩子有些死心眼……”說着,也落淚下來。
兩個人面面相覷,各自明白對方的心意跟自個兒都是一樣,都不願他們兩人分開罷了。
只唐夫人仍有些不好再說:原來昨兒唐夫人逼着唐毅請懷真回去,不料晚上竟是歇在凌府,唐夫人不知底下還有別的事,心中只越發怨恨兒子罷了。但是卻不好更在李賢淑跟前兒提這些。
李賢淑說了一會子,又抱着小瑾兒看了會兒,見小孩兒眼珠烏溜溜甚是精靈神采,生得又這樣粉妝玉琢可人喜愛,不由道:“瑾兒真真兒是個好孩子。”
唐夫人道:“可不是呢,就是昨晚上半夜找他娘,哭的聲兒都有些啞了。”
李賢淑聞言,淚一時收不住,便打在小瑾兒的臉上,道:“這是怎麼說的,大人的事兒,反叫這好孩子遭了罪。”
唐夫人心裡自也難過,然而見李賢淑如此,只得勸慰罷了。
她們兩個坐等半日,忽然聽小廝跑回來,說是應蘭風被無罪放了,兩人仍有些不能信,誰知說話間,就說馬車已經回來了,當下才雙雙跑了出來看。
懷真因見父母抱頭大哭,她便忙收了淚,走到唐夫人跟前兒行禮,道:“太太如何親自來了?”
唐夫人張了張口,點頭道:“你這孩子,說走,也不同我直說一聲兒,我竟是個傻子,被你們一個一個地瞞着。”
懷真低着頭道:“我並不是有心瞞着太太,只是太太素來疼我,奈何我只是拖累……我、我開不了口……”
唐夫人嘆氣道:“你倒是瞎說,你既然嫁了,自然是一家子,什麼拖累,若說拖累……也是我們拖累你多些!如今好歹你爹沒事兒了,你且、先隨我到屋裡看看小瑾兒,那孩子因見不着你,只怕很不自在的,從昨兒到今日,都沒見他笑過。”
懷真到底心繫孩子,又見父親安然回來了,衆人都圍着,便先隨着唐夫人進了裡屋。
還沒入內,就聽見小瑾兒又放聲大哭,懷真早跑進去,卻見奶孃正抱着哄,見懷真來了,便喜的鬆了口氣:“好奶奶,總算回來了,可知我們都沒有法子了……”忙小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誰知懷真右手傷着,本就不便,然而她見了小瑾兒,竟忘了有傷,舉手把他抱入懷中,手上雖然疼得鑽心,卻哪裡顧得上?只是緊緊抱着,先在臉上親了口:“好孩子,娘在這兒呢!”
或許當真是母子連心,小瑾兒本正聲嘶力竭,聽了她的聲音,又被親了口,頓時那哭聲戛然而止,只瞪大眼睛往上看着,懷真含淚笑道:“瑾兒好乖,知道娘抱着你呢?”
小瑾兒愣愣看了會兒,竟咧嘴笑了起來,笑的爛漫天真。
唐夫人早忍不住掏出帕子拭淚了,此刻才安心,誰知那奶母在旁看着,雖則歡喜,然而猛然看見懷真的手,頓時嚇得色變,不敢聲張,忙走到唐夫人身旁,便拉着唐夫人低語指點兩句。
唐夫人原本還未留意,聞言定睛細看,又走到跟前兒看了會兒,也變了臉色,顫聲道:“懷真……這手是怎麼了?”
懷真先前垂着袖子,因此衆人都不曾察覺她手上帶傷,如今見了小瑾兒,便忘了所有,連那疼都不覺得疼了。
這會兒聽唐夫人問,才驚覺已經給她看到了,急忙打量一眼屋裡,幸喜只有奶母,一個丫頭跟唐夫人,懷真便道:“不礙事,太太別聲張,我娘他們都不知道呢。”
唐夫人依稀看到指腹上的一道深痕,又紅腫着,竟是她一生也不曾親眼目睹過的……早就魂不附體的,竟站不住腳,丫鬟跟奶孃忙扶着坐定,半晌,才總算又緩過氣兒來。
懷真只說是自己不留神,撫琴的時候傷着了的……唐夫人雖然信了,卻哪裡會想到,這的確是琴絃所傷,然而背後的故事,卻並不是這般輕輕易易,而是越發驚心動魄百倍的。
因唐夫人幾乎把懷真視作親生女兒,她素來又生得嬌弱,哪裡竟能承受這等苦楚……見是傷的如此,竟如同傷在自己身上一樣,一時淚落不休,便點頭道:“怪不得小瑾兒昨晚上哭的那樣厲害,必然是知道他親孃受苦,所以纔不肯安生呢。”
懷真聽聞此言,心痛如絞,含淚笑看懷中的小孩兒,忍不住低頭,心頭愛意如涌,不住地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小瑾兒知道是母親在親自己,越發喜歡起來,便咯咯地笑的越發歡快。
這真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園缺,此事古難全。
至晚間,應蘭風因休養了半日,精神好轉許多,唐夫人哄着小瑾兒安穩睡着,懷真便去探父親,因想着到了這地步,有些事有些話,是不得不說了。
她心中忖度着,不知不覺走到房門口,見丫鬟們都在外間,懷真並沒叫出聲,自己往內而去,將入內時候,聽到裡頭說:“此事我已有數……你且去罷。”
懷真止步,卻見裡頭一個人出來,布衣傴身,竟正是招財。
作者有話要說: 虎摸三隻萌物,感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