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夕陽正搖搖欲墜,剩下最後一抹即將消逝的殘紅在做着徒勞的掙扎,似乎想要留住些什麼。天權站在大片的暗影中目不轉睛的望着窗外,黯淡的香爐焚起嫋嫋青煙,恍如遮蔽雲霄的霧氣,遮住了他眼眸中複雜的神色。
那個孩子,應該就是海晴吧。雖然五年的時間已經把昔日小小的孩童變成如今英俊的少年,曾經如太陽一般耀眼的金色髮絲隨着年紀的增長而逐漸加深,最終定型成透過陽光的琥珀色。但那有着天空一般深邃的湛藍眸子卻一如往昔的清澈明亮,還有飛揚的眉,挺直的鼻,以及難過時不自覺抿緊的脣。不是那個孩子,又能是誰呢?
在天權過去十六年的生命中,關於幸福的最初也是僅有記憶是和雅爾海晴以及他的家人聯繫在一起的。被刺客從渝京掠到朔州,再被扔棄到霧山並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但是在那以後的歲月中,天權每每回憶起此事卻總是感到隱隱的慶幸。
在那個霧山腳下的小村落,他擁有的是一段以往從未有過,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的生活。他的父皇母妃永遠都不會像雅爾海晴的父母那般待他慈愛關切,他的兄弟姐妹也絕不可能如雅爾海晴和依蘭喀真那樣重視他、在乎他。
只是海晴,他怎麼會出現在流芳城呢?天權有些疑惑,不過這樣的話他也不用再因爲無法兌現當初對那個孩子的承諾而感到遺憾了。
知道自己被父皇選作爲質赫提的皇子,天權並沒有感到太多的意外,也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般悲傷。既不及兄長們的文韜武略,才情天縱,也沒有弟妹們的乖巧可人,萬千寵愛,父皇不選他當質子選誰呢。
再說了,就是他的親生母親君妃,眼中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他完美無缺的哥哥以及永遠錯過的妹妹。離開渝京,天權從來沒有感覺到遺憾過,唯一的牽掛反而是當年萍水相逢的孩子,那個口口聲聲長大以後要保護他的孩子。
憶起那段寧靜溫暖的時光,憶起如星星一樣漫天閃爍的螢火蟲,憶起若蝴蝶一般絢爛綻放的三色堇,還有女孩子銀鈴般清脆的歌聲和男孩子期期艾艾的神情,天權的臉上不自覺地勾出一抹溫柔的笑容,一切彷彿就在眼前,從來也不曾遠去。
“在看什麼?”阿烈古琪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時在天權身後顯現,隨之而來的低沉嗓音喚回了他早已不知飄散到何方的思緒。
“君上!”深吸一口氣,天權躬身施禮,在他轉身的瞬間,冰冷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臉上。
“我說過,不要叫我君上。”阿烈古琪一步步地貼近天權,臉上寫着明顯的不悅。他不是沒有看見天權之前愜意的神情,他討厭這張他喜歡的臉上出現不屬於那個人的表情。
“是的,君上。”無機質的回答自冰冷的雙脣間流瀉而出,天權默默地注視着眼前的男人,眼角的餘光卻越過了窗櫺。
窗外,霞光漫天,殷紅如血,一如三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阿烈古琪時的情形。
“君上萬歲!!!”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響徹流芳城,萬千光華凝練而成的年輕帝王即便是在千軍萬馬的重重環繞下依然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金褐色的髮絲在霞光的映照下和着黃金帝冠是如此的耀眼。
擡起頭看向阿烈古琪的瞬間,天權感到一陣不寒而慄,那是怎樣一雙令人顫慄的眼睛,那是怎樣一種充滿了殺戮的興奮和毀滅的狂熱的眼神。這樣的人居然是赫提的王,是讓所有赫提人爲之瘋狂的王。在那一刻,天權甚至懷疑過自己是否有勇氣在這個瘋狂的國度生存下去。
更讓他意外的是,那個可怕的男人竟然一步步走下高臺,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呵——”明顯帶着譏諷意味的輕笑,阿烈古琪臉上的表情是天權看不懂的,似乎竭力壓抑着某種極大憤怒的平靜,片刻,他止住笑聲,漠然道:“他倒是會挑人,居然讓你來,哈哈哈……”話音未落,又是一通寒冷到極致的大笑。
努力控制住微微戰慄的身體,天權從懷中掏出臨行前天樞要他轉交的東西,一個小小的紅色的錦囊。“這個——”將錦囊遞給阿烈古琪,天權小聲道:“是我哥給你的。”
阿烈古琪猛地從天權手中奪過錦囊,卻遲遲沒有打開。隔了很久,他才慢慢打開那個錦囊,緩緩拿出裡面的東西。
因爲他的手擋住了視線,天權看不清錦囊裡究竟放了什麼,但他驚訝地發現,阿烈古琪臉上的冷漠和驕傲都在瞬間凝結,剩下的,是深不見底的凝重和若有若無的悲傷。
“宮宴快要開始了。”沒有理會天權言語中的不敬,阿烈古琪輕描淡寫地提醒道:“你不出現的話我相信很多人會失望的。”
“是麼?”天權冷笑,語氣中充滿譏諷的味道,“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如此重要?”不被重視爲質他鄉的異國皇子,偏偏擁有一副超越xing別的美麗容顏,那些赫提貴族投向他的輕佻眼神和垂涎目光自然可想而知。
“你不要試圖挑戰我的耐心。”阿烈古琪輕笑着,用剛硬的手指握住天權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我的底線你是知道的,別以爲有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我就會一直縱容你。”
平心而論,阿烈古琪待天權很好。好得出乎天權意料,日常用度一律比照赫提的親王公主,沒有絲毫怠慢之處;好得整個赫提都在風傳胤朝四皇子是阿烈古琪的囧囧,雖然對於換美人比換衣服還快的赫提君王來說,連續三年對同一個人保持興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實上,他們什麼都不是,阿烈古琪從來沒有對天權做過任何事情。相反,這種傳言的存在倒是讓那些對中原的美人皇子心懷不軌的赫提貴族不敢輕舉妄動。在天權看來,阿烈古
琪對他唯一的興趣就只有那張臉,那張與天樞極其相似的臉。
“我不是他。”竭力逃開那雙閃着嗜血光芒的金色瞳孔,天權緩緩吐出四個字。和阿烈古琪朝夕相處了整整三年,他對這雙璀璨至極的黃金眸子的懼意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是與日
俱增。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阿烈古琪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包含着讓人無法忽視的壓力,“因爲他永遠不會……”用這樣懼怕的目光看着我。
雖然阿烈古琪後面的話已經是微不可聞,但那幽悚的語調仍然令天權雙脣緊抿的連呼吸都近乎停頓。不過好在阿烈古琪很快就放過了他,轉身去迎接剛剛到場的布林特親王。
天權微微搖頭,穿越層層疊疊的人羣,遙遙地注視着阿烈古琪揚長而去的背影,目光漸愈複雜。他和哥哥,到底有着怎樣的過去,怎樣的糾纏,他們——
驀然,天權怔住了,在大廳最不起眼的角落,他見到了一個人,一個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稍加思索,天權儘可能不引起人注意地朝那個角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