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城外西側,起伏疊嶂的青山前有一處荒原,荒原之中睡着許多永不清醒的人。
那是一處墳地。
經年累月守在墳地中的人便是守墓人,他們大多年老,懷揣着對墳墓的敬重而停留在了這裡。
玉城中的百姓家往往會把逝世的親人埋葬這裡,每年祭奠,而作爲守墓人,他們很少與旁人打交道,最多的話,也不過是在清明時節。
這些人大多數是沉默的,也基本上是‘鰥寡孤獨’,就算白日能在墓地吸納朝霧夕輝,但旁人看來卻依舊是陰氣瀰漫。他們日起掃墓,月升守夜,斗轉星移,不斷重複。
守墓人存在於陰陽之間,他們不受人界歡迎,而對於陰界,也無足輕重。他們清楚亡靈,看透生死,也信前世今生。
“那個地方算是人世間比較冷清的一處了,入夏之日去了最好。”蘇未眠低笑,道:“而且實不相瞞,我這人身體不太好,雖然已修成了妖身,但依然畏懼寒暑,尤其漫長冬日,幾乎都是抱着火爐不出門。”
這可真是刷新了顏于歸心中的觀念了。
他原本以爲妖都是無所畏懼,似仙道一般,凌駕於芸芸衆生之上,原來還會恐慌一些事情。
“像你們每日都要守夜嗎?”
“對。”作爲守墓人,他們其實並不悠閒,蘇未眠伸手揉了揉眉心,想到了過往時日,不禁失聲笑道:“雖然很久沒有去了,但還是記得,那個時候一入夜,每過半個時辰就要出來巡視一次,我都覺得累,而那些老人家卻絲毫不抱怨,當真是讓我敬重。”
蘇未眠頓了頓,又道:“守墓人有很多故事,如果他願意開口,那便是一本說不盡的書。”
守墓人如果不願意開口,那他們就會同那些埋在下面的人一樣,一併消失。
顏于歸覺得,有如此身份的蘇未眠本該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存在,而不是作爲守墓人。
“你爲什麼會選擇守墓人?”
“只是喜歡吧。”蘇未眠斂眉,道:“因爲不太習慣活人的觸碰,就留在那種地方,然後看着亡靈,聽他們絮絮叨叨的說話。”
“絮絮叨叨?”那不是更加吵了嗎?
“哦,那些亡靈老者居多,不會太吵。”蘇未眠脣角含笑,繼續說道:“而且他們生前過於疲倦,死後大多數都會選擇長眠,只有些許好動的纔會在深更半夜起來聚聚,喝喝茶,打打牌。”
這個,讓顏于歸恍然之間想起了青花塢的那一衆鬼怪,十分鬧騰。
“對了,你離開時玉城的虞美人如何了?”
虞美人。
話說,他以前好像沒有注意過這些花花草草的東西。
見他遲疑,蘇未眠有所瞭解,淡笑了笑,道:“只是許久沒有見過有些懷念了……于歸兄可想看看玉城風景?”
玉城,想來自己離開已經有半年了吧,雖然一早選擇了這條路就知道會有此結果,但還是不免有些不舒服。
見顏于歸再次默然不語,蘇未眠頷首,而後一個傾身按住了對面人的肩膀,雙眸闔着,薄脣輕啓。
煙霧縹緲,水霧瀰漫,淡淡梅花香沁人心鼻。
水波盪漾,青碧色池水已經蔓延過腰際,猛然間落到這個地方,顏于歸不禁有些手忙腳亂,低呼了一聲。好在蘇未眠早有預料,雙手一直託着他的臂膀,這纔沒讓他滑入水中。
顏于歸定了定神,遠處依稀可見羣山如黛,還是在魅城無疑,他道:“這裡……”
他偏了偏頭,打算挪個地方,而這一動,腳下一滑,整個人又往前撲去,再次手忙腳亂。
蘇未眠一手又移向他的腰際,一手握着顏于歸的右手,這纔將人堪堪穩住。顏于歸鬆了口氣,再次擡眼望去時,大驚失色,原來他慌亂之中還扯了蘇未眠的衣袖,眼見那白衫就要被他褪去一半了,他尷尬地鬆開了握住蘇未眠手臂的雙手,訕訕道:“對,對,對不起……”
蘇未眠斂眉淡笑,一手扶着他,一手將衣衫拉了上去,悠聲說道:“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抱歉,沒有經過你同意就帶你來了這裡,是我唐突了。”
“啊?沒事沒事……”顏于歸連連擺手,又發現自己可以在這水池子中站住了,不禁欣喜地看向了蘇未眠,好奇道:“這是什麼地方?”
“三生池,匯四海之靈於一處的三生池。”蘇未眠斂脣笑了笑,解釋道:“不過此三生池非彼三生池。”
他長袖一揮,粼粼水波盪漾,畫面漸變,那水中竟映出另一番天地。
“玉城!”
顏于歸生於玉城,長於玉城,因此對於水面上的情形再熟悉不過了,儘管只是一處長街,可他還是一眼認出。
“三生池靈氣濃郁,因此只有藉助這個我才能辦到。你若長時間待在魅城,每日來這裡修行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那也要看能不能留。”顏于歸淡笑,這樣一個地方豈非人人能來,蘇未眠是蘇未眠,他是他,而且他不日便要離去。一想到離開,顏于歸又爲前路迷茫,他目光微斂,可巧看見水中物一變,驚道:“咦!這個……”
“玉城花燈節到了啊……”蘇未眠看到此情此景,也恍然大悟,悠然道:“多少年都沒有見識過人界的花燈節了。”
“玉城花燈節向來比其他地方要辦的囂張些。”
“囂張?”蘇未眠嗤笑一聲,掩脣想了想,覺得確實如此,那個地方的人都比較好強,因此花燈節的氣勢如虹,絲毫不輸於皇城,許多皇親貴族都會慕名而去,因此囂張一詞,形容的恰到好處。
“我記得這條巷,那裡有一戶老人家扎燈籠的手藝最好,讓旁人都望塵莫及。”
“是馮先生嗎?”
“咦?你知道?”
“哦,當年去玉城做守墓人時有幸認識,不曾想一晃多年,他已鬢角花白。”
“是嘛?聽說他年少時輕狂的很……”
“哈哈,這個我知道,得饒人處不饒人嘛……”
兩人談笑風生,彷彿久別重逢的故人一樣,就差個兩眼淚汪汪了。蘇未眠對於玉城的瞭解絲毫不亞於土生土長的顏于歸,而看法也往往不約而同。
顏于歸同蘇未眠一邊調笑着西城的老陳,一邊打趣着南城的老越,玉城千年的歷史,他們從古說今,民俗風情,一樣不落。
但笑着笑着,顏于歸就笑不下去了。
因爲那面水鏡之中如今倒映出的景象,讓他心塞,那是顏宅。
那個宅子和他離去時並無不同,人已經是那些人,依舊做着自己的事情,整個顏宅只是少他一人罷了。
蘇未眠默然無聲地看着,約莫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他才扶着顏于歸靠岸,伸手拂去了兩人身上的水滴,蘇未眠突然擡頭,凝眉沉思。
“嘖,糟糕,忘記時間了。”
方纔和顏于歸聊的太過於愉快,竟忘了今日的醒花宴,而且看着這個時間,醒花宴估計早都結束了。
顏于歸顯然也明白了,坐在岸邊順着蘇未眠的視線望去,歉聲道:“對不起,耽誤了你的時間。”
“沒事,和你在一起聊天更好。”蘇未眠伸手將顏于歸從地上拽起,而後負手而立,笑道:“更何況醒花宴我不是第一次參加,倒是你,好不容易來了一趟魅城,居然還錯過了,怪我,沒有注意時間。”
“不不不。”顏于歸見他愧疚不安地低下了頭,連連擺手,笑道:“我也覺得和你聊天挺開心的,今天能夠再見玉城很好了,你若實在抱歉,不如給我講講那醒花宴上都會有什麼吧?”
“好,邊走邊說。”蘇未眠失聲笑了笑,而後往前殿帶路,道:“其實醒花宴對於外人來說或許新奇些,說白了就是聚衆賞花飲酒,各界人士都會慕名而來,所以熱鬧些……”
因爲醒花宴已經結束,抄手迴廊上反而沒有太多人,偶爾有些也都是見着蘇未眠打聲招呼,並不多言,自然也不會過問顏于歸的身份。
兩人落得個清閒,一路上有說有笑,蘇未眠簡單同顏于歸說了說醒花宴,而還未到達前殿,兩人便作別了。
一來,蘇未眠似乎有事要處理,二來,顏于歸也可以自己一人找將若了。不過最關鍵的事,還是顏于歸不太想讓人知道他們之間的聯絡形式。
問他爲什麼?
夭壽了,鬼知道啊……
見四下無人,顏于歸擡起了左手,看了那指環半晌,才微微挑指,跟着它尋向了將若。
將若依舊在原先的屋子裡,似乎是玩累了,他整個人都埋在雪白的毯子內,紅衣似血,極盡妖媚。
顏于歸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而後坐在了他身邊。榻上人睫毛輕顫,而後緩緩睜開了眼,見着顏于歸,打了個哈欠,又翻身趴着,眼睛半闔。
“傻書生,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