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娘,麟趾宮此刻已經亂成一鍋粥了,皇后娘娘醒來後便大哭大鬧,非要見皇上,嚷着要回突厥殺了他鉢可汗。可皇上此刻正同百官議事,哪裡肯見她,奴才們跪了滿屋子,萃奴在搶皇后手中匕首時還受了傷,總之那裡此刻已經是人仰馬翻了。”富貴素來知道薩玉兒同皇后水火不相容,如今說這番話也帶了許多幸災樂禍的意味。
薩玉兒無精打采地擺手道:“退下吧。”
她就這樣望着窗外,一直髮呆到夜幕降臨,紅燭燃起。
窗外已經完全黑了,如紗月光籠罩着竹林,朦朧如煙,稀稀疏疏的竹影被風吹動,沙沙作響,聽的人心裡發瘮。
宇文邕忙了一天,面上已略帶倦意。走進屋時,還未等奴才們行禮他便連忙擺手示意退下。他輕聲走到軟榻邊,坐在榻沿處笑望着薩玉兒道:“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她這才發覺身邊有人,轉過頭迎上他柔情似水的目光,淡淡笑道:“忙完了?”
他嗯了一聲便斜躺下來,將頭枕在她的腿上,擡眼仰望着上方的人道:“心裡不痛快?”
“有件事,我想問你。”她一邊用手輕輕摩挲着他的鬢角一邊遲疑地說道。
“你問。”
“倘若,沒有姐姐的事,你還會利用他鉢剷除燕都嗎?”
宇文邕的目光微斂,嘴角的笑意悄悄隱去,他坐起身子沉思不語。
“會嗎?”她不死心的抓住他的衣袖追問。
宇文邕轉過頭望着她認真問:“我也有件事想問你,你可否坦誠相告?”
她猶豫一刻點頭。
“秘密聯繫韋孝寬的事,你爲何不肯直接告訴我?難道你不相信,如果是你說出來,我一樣會採納嗎?”他語氣中摻雜了些許不快。
“不是的。”她急忙道:“不是這樣的。”
見她如此,宇文邕心底的不悅略微減少:“哦?那是爲何?”
“自古後宮不得干政,那時候宇文護還未剷除,我不敢隨意同你妄議朝政,若是被宇文護的人聽了去,豈不是要給你找麻煩嗎?”
這話聽得叫人心疼,宇文邕嘆息無奈道:“那你就不曾想過,若是你私自聯絡朝臣,也很可能被宇文護的人知道嗎?不是同樣在冒險?”
“若是那樣,大不了犧牲我和韋大人兩個,你是被矇在鼓裡的,他也不會對你怎樣。當時,我也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沒有考慮那麼多,其實後來想想,也的確是過於冒險。”她垂頭努嘴道。
宇文邕的眉頭緊蹙一處,仰起頭長嘆一聲後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閉上眼呢喃:“傻玉兒,你可知道若是你因此而有一絲閃失,我將如何度過這茫茫餘生啊。”
“對不起,是我莽撞了,再也不會了。”她伏在他的胸前道:“那你還生我的氣嗎?”
他鬆開手凝視她閃爍光芒的烏黑眼眸認真道:“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做這種傻事,有什麼話一定要告訴我,不許你再這麼糊塗行事。”
她甜美一笑點頭:“知道了。”
他無奈搖頭,薩玉兒立馬又問:“剛纔的話,你還沒回答我呢。”
宇文邕轉移目光,望着地面堅定不移地說:“會。”
“爲何?”她心底滿是詫異,小聲詢問,可轉瞬又突然覺得多此一問,能爲何?當年的邙山一戰,怕是他此生都難以釋懷。
“若不這樣做,燕都將會是下一個牽制於我的宇文護,這是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容不得一絲馬虎大意,更容不得一絲心慈手軟。”
薩玉兒將頭轉過去,看着窗外的竹影癡癡道:“原來如此。”
原來,爲李娥姿報仇不過是個順帶的藉口,這纔是他除掉燕都真正的目的。
見她如此,宇文邕知道不論此刻自己說什麼,她都未必聽得進去,只好轉移話題,談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逗她開心,薩玉兒強顏歡笑地附和着,可心底卻總會有意無意的泛起一陣陣的酸澀。
麟趾宮此刻已是愁雲慘霧,阿史那玉兒掙扎了一下午已經精疲力竭,歪在榻上默默流着眼淚。古人云,家有高堂不遠行。當年燕都曾多次提醒她,可她卻一絲一毫都不曾聽進去。她偷走僅有的一顆迴天丸救了宇文邕,卻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
“如果我不曾偷走回天丸,父汗是不是就不會死?”她邊哭邊自言。
萃奴守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淚,左手已經被白布裹好,手心處依舊滲出絲絲血痕來。
“公主,逝者已矣,節哀順變。可汗在天有靈一定不希望您爲此鬱鬱寡歡啊。”
“這些年我究竟都做了什麼!”她突然放聲大哭:“我是個不孝之女,是我害死父汗的,是我!”
“不不不,不是的,您千萬別這樣想。”萃奴急忙勸解。
“若我不曾偷走回天丸,父汗一定不會死,一定不會!我爲什麼不聽父汗的話!我爲什麼要忤逆他的意願!我該死啊!”說着她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面頰頓時紅腫。
萃奴驚呼一聲連忙拉住她的手臂:“公主這是成心不讓可汗的靈魂安息啊!”
“我早該聽父汗的話,留在突厥嫁給個王公貴臣,一輩子留在草原之上,我早就該聽他的話,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這晚,阿史那玉兒呆坐在榻上癡癡自語着,她眼中盡是父親生前的一點一滴,每一個神情每一句話語如今都變成一把鋒利的刀子,直插心臟。
翌日上午,薩玉兒帶着秀娘和阿紫來到麟趾宮。
站在麟趾宮門前,秀娘不安道:“娘娘,您當真要去嗎?此時皇后的情緒不穩,怕是會做出什麼越格之舉來,還是不要去了吧。”
“可不是麼,娘娘,別的宮裡可都不曾有人來,您何苦巴巴地跑來找氣受呢。”阿紫小聲嘟囔着。
“別人可以不來,而我卻是一定要來的。”言罷,她便提起裙襬朝裡走去。
走進屋子時,奴才們正在打掃屋子,各個都噤若寒蟬,沒有一絲聲響。萃奴就在剛纔出去替阿史那玉兒煲湯,不在此處。見了薩玉兒,奴才們連忙行禮。她擺擺手,衆人便紛紛退下。
阿史那玉兒一身褥衣,披頭散髮地歪在榻上盯着窗外,面色慘白如紙。
“妾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萬福無疆。”薩玉兒屈身行禮,阿史那玉兒絲毫沒有反應。
她起身坐到榻沿邊凝視阿史那玉兒一刻後輕聲道:“感覺痛嗎?”
阿史那玉兒轉過頭,目光凌冽地望着面上雲淡風輕的薩玉兒:“你來做什麼?若想幸災樂禍,你現在可以走了!”
“烏鴉尚且反哺,何況是人。你此刻的心情,我能理解。”薩玉兒淡淡說道,低頭漫不經心地整理袖口又說:“必定是痛不欲生的。”
“你很得意是不是?”阿史那玉兒的目光越發犀利,站在一旁的秀娘和阿紫互相瞧着,心底早就燃起不祥之感。
“得意?”薩玉兒冷笑道:“我有什麼可得意的?我只是,感同身受罷了。”
“虛情假意!”
薩玉兒嘆息一聲望望窗外:“世上最哀切之事也莫過如此了,不過你該慶幸的,如今你已嫁爲人婦,還是皇后,母儀天下,有何不知足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薩玉兒淡淡一笑起身朝秀娘和阿紫擺擺手,兩人不情願地退了出去,屋內此刻只留下薩玉兒和阿史那玉兒。她轉過身,笑望着阿史那玉兒悲憤慘白的臉頰道:“我想說的話,太多了。讓我想想,該從何說起好呢?從娥姿姐姐被貶開始說起,還是從你嫁過來開始說起?或者是你命她爲你繡錦被開始說,還是從你無數次苛責我開始說?哦,不對,應該從孩子說起,皇后娘娘,您說是吧?”
阿史那玉兒全身顫抖,這一筆一筆她自己從未算計的這般清楚過,卻沒有想到在薩玉兒心中早就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怒視着薩玉兒,顫抖着蒼白的脣卻說不出話來。
薩玉兒湊到她的面前,目光由戲謔的笑驟然轉變成如烈火般憤怒的恨:“骨肉分離,陰陽永隔的滋味兒,可好受!”
“薩玉兒!”阿史那玉兒咬牙切齒地揚起手,卻在半空中生生被薩玉兒的手握住。
“你該感激上蒼的!直到今天才懲罰了你的罪惡!你可知姐姐臨去時那悽慘模樣?你可知當時翡翠宮瀰漫的血腥之氣讓我至今都能無比清晰地聞到!你可知當時贇兒多大,你可知當時贊兒纔剛剛出世不到一個時辰,他便永遠失去了母親!你敢說老天沒有眷顧你嗎!”她聲嘶力竭地怒瞪着眼前面色愈發慘白的人,握着阿史那玉兒手腕的手已用了十分了力氣。
這一番話如滂沱大雨般傾瀉而下,悉數澆在了阿史那玉兒的頭上,她怔怔地仰望着薩玉兒悲憤的臉和眼中早已盛滿的淚水,而自己此刻的眼中除了錯愕,早已忘記了對薩玉兒的憤怒。
薩玉兒狠狠甩掉阿史那玉兒的手臂:“因果輪迴,冥冥之中皆有定數,你好自爲之!”
言畢,她拂袖離去。
阿史那玉兒雙手支撐在榻上,豆大的淚珠砸在錦被之上留下點點痕跡。
“是……報應……”她顫抖着聲音哭泣道。
推開門怒氣衝衝闖出來的薩玉兒疾步而行,她咬緊牙告訴自己此時此刻不該哭的,她應該無比痛快纔對,可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隨風而墜。
秀娘和阿紫急匆匆地跟着她的腳步,因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聽到剛剛屋內的兩個人吵得很兇,卻聽不清內容,也就無法勸解。
跑出麟趾宮大門,薩玉兒伏在宮牆上大口喘着氣。
“娘娘您怎麼了?”秀娘和阿紫急忙攙扶着她,她無力擺擺手繼續朝前走。
仇恨是一把雙刃劍,傷了他人,同時也傷了自己。她此刻覺得,身體就像被人用刀戳出許多個洞來,不停地朝着外面涌出了許多鮮紅的血液。
從那之後,阿史那玉兒一病不起,身子整日纏綿於病榻之上,宇文邕一次都不曾來探望。越來越多的失望,終於變成了妥協,雖然她至始至終都無法理解,爲何他要這樣對她,可她卻再也沒有力氣去爭奪什麼。
這寂寥深宮中的日子,她真的厭了,倦了,煩了,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