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在朝野之中雖然引起諸位大臣不滿,可畢竟李娥姿犯錯在先,又是宮闈之事,不便參與,便只好緘默不言,而宇文護卻樂得看熱鬧。
薩玉兒匆匆趕到麟趾宮時,已是人去樓空。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她已悲傷得哭不出來,整個人都被悲憤所填滿,冰冷肅殺之氣瀰漫整座殿宇之內。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她同李娥姿所相處的點點滴滴。前些日子,李娥姿還命人給她送去膳食,她給贇兒親手縫製件衣服,而如今竟是人走茶涼。
薩玉兒顫抖着雙手撫摸着案几上的玉杯,那是去年李娥姿壽辰她送給她的壽禮,還有案几旁擺放的繡品,上面的龍鳳只繡了一半,針腳細膩,當時薩玉兒還稱讚她的繡工極好。
清淚滑落,滴在鳳尾上暈開一小塊潮溼。
秀娘哭着攙扶薩玉兒起身:“娘娘,回吧。”
薩玉兒狠狠問道:“皇上此刻在何處?”
“在正陽宮。”秀娘小聲道,心底極是不安,她從未見過薩玉兒這般憤怒這般哀傷過,眼中既是掩藏不住的淚水,又是即將噴發的火焰。
她衝出麟趾宮,一路朝着正陽宮跑去。天上陰雲密佈,雷聲轟鳴。白日竟恍如黑夜一般,沉得讓人心發悶。
薩玉兒此刻哪裡還會有理智,她知道此事必定是李娥姿受了冤枉,那樣善良賢惠的她怎麼可能會去謀害皇子?而宇文邕竟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曾給她,就這樣將她打入冷宮,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
沿路是呼嘯而過的風,風中夾雜着她飄落的淚水和抽泣聲。
跑到正陽宮門前,何泉已經擔憂地守在這裡,宇文邕怎會不知薩玉兒一定會來興師問罪,此刻他只能避而不見。
何泉一把攔住薩玉兒,跪地哭着哀求道:“娘娘,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內,您還是回吧!”
“滾開!”
何泉撲到在她的腳下,哭喊着哀求着:“娘娘可憐可憐奴才,您此刻若是闖進去皇上必定摘了奴才的腦袋呀!事已至此,娘娘莫要再追究了。”
“滾開!”薩玉兒瘋狂地撕扯着腳下的何泉,可是何泉已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怎肯輕易放手。從後面匆忙趕來的秀娘累得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見到此刻情景不由得驚了一下,連忙上去阻攔薩玉兒。
“娘娘!奴才求求您,回去吧,聖旨已下,已經迴天無力了!”何泉哭喊道。
薩玉兒身子一震,淚水簌簌流下,無聲無息的痛楚蔓延全身。聖旨,聖旨!她怎麼忘記了,他是天子啊!他是一言九鼎,君無戲言的皇帝啊!他所做的決定,怎需要理由。
她怔怔轉身,目光空洞。宇文邕怎會不知皇后爲人,此事必定是有隱情,他爲何不查清真相,這樣匆匆地便定下了她的罪過。
果真是,君心莫測嗎?
秀娘緊緊跟着薩玉兒的腳步,生怕她會出現什麼意外。而她只是這樣艱難地邁着似有千斤重的腳步,踉蹌地走回弘聖宮。
今日他能這樣待姐姐,那麼將來,可會這樣待我?薩玉兒想着便覺得渾身冰冷,整顆心彷彿墜入無間地獄一樣煎熬難過。
宇文邕坐在長案之前,雙手緊握成拳,指尖嵌入手心之中滲出涔涔血絲,他只是默默地坐着,眉頭早已擰成川字,本是漆黑深邃的目光佈滿無盡的痛楚和憐憫,薩玉兒的心他怎會不知,可是他已經別無選擇。他想解釋,他想哭訴,他想告訴她,他做這個決定時,心有多痛。
可是此刻,他卻不能,若他真的告訴了她一切,他怕薩玉兒會就此更加恨他。
當年,爲了皇位,他的父親連同他一起將詠梅山莊滅門,時至今日,他不敢再讓薩玉兒認爲他是爲了帝業,做出了這些卑鄙之事來。
他真的怕了。
回到弘聖宮的薩玉兒不吃不喝,只是呆呆地坐着,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往下掉。秀娘和阿紫在一旁急得亂轉,好說歹說都無法。幾次去請宇文邕,卻都被何泉攔了下來。
“君恩如流水,原來是這般情景。”她看着天空中的一輪殘月沉吟道。
那晚她將整個人都裹在厚重的棉被裡,如同作繭自縛的蛹,只露出個被燒得昏昏沉沉的頭,她坐在牀榻上喃喃自語:“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見薩玉兒如着了魔一樣,秀娘和阿紫急得團團亂轉,連忙去請了太醫,她只是目光呆滯地傻坐着,心底就像突然破了一個大洞,寒風不停地朝裡吹颳着。
此次風寒來勢洶洶,毫無徵兆。太醫說她是哀極傷心,外加寒氣入體纔會這樣嚴重。
宇文邕得知後,既心疼又無奈。他忍住看她的衝動下旨給太醫院,若玉貴妃有何閃失,決不輕饒。
紫軒宮中,庫汗銀瓶恭敬地跪在宇文邕面前。
他面無表情低頭輕呷一口茶,幽幽道:“此事你做的很好,定要保密。”
“妾遵旨。皇上,姐姐可好?”庫汗銀瓶擔憂問道。
宇文邕放下茶盞嘆息一聲道:“太后已經下了懿旨,雖不及從前,也應無妨。”
庫汗銀瓶低聲抽泣道:“苦了姐姐。”
“此事玉兒怕一時想不開,你多勸勸她。”宇文邕輕扶起她道。
“聽聞昨日妹妹病了,不知如今可好了?”
他長嘆一聲心疼道:“太醫說還未退熱,人也昏昏沉沉的,藥也喂不下。”
“皇上去看看吧。”
“朕何嘗不想去看她,只怕見了朕,她更會惱火。”
“皇上爲何不跟她解釋清楚呢?妹妹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的人。若一直這樣下去,恐怕妹妹的心結更是難以打開,您若是解釋了,或許妹妹能諒解呢。”
宇文邕沉默不語,心中糾葛萬分。倘若薩玉兒不病,他或許還狠得下心不見她,可是如今她病得那樣重,他真的狠不下心來。聽完庫汗銀瓶的話,他立馬傳令移駕弘聖宮。
望着宇文邕離去的背影,庫汗銀瓶癡癡道:“什麼時候,你也能這樣待我呢?哪怕萬分之一也好啊。”
滿屋子的太醫蹙眉踱步,秀娘也急得亂轉,阿紫更是嚇得哭了起來。
宇文邕過來時大家着實吃了一驚,尤其是太醫們更是手足無措。他氣勢洶洶地衝到牀榻邊,瞧見牀上的薩玉兒面如白紙,燒得直說胡話,他的氣更爲高漲。
“貴妃怎麼會病成這樣!”說着,他立馬坐到牀榻便將牀上的薩玉兒扶起,靠在他的懷中:“拿藥過來!”
秀娘趕緊將藥碗遞給他。
宇文邕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些藥,喂到她口中,可是那藥汁卻絲毫喂不進去,急得他滿頭大汗。
“玉兒,快醒醒,快醒醒。你不是要理由嗎?我告訴你,你快醒過來我告訴你。”宇文邕將藥碗遞給一旁的阿紫,然後握住她柔軟無力的雙手哽咽道。
她滾燙的身子猶如被火點燃了一樣,嘴裡碎碎唸叨着:“姐姐……贇兒……不……將軍……求你,求你……”
宇文邕的手臂更爲用力擁着她,淚水滴落下來墜在她蒼白的臉上。就這樣,他不眠不休地照顧了薩玉兒一夜,終於等到她吃得下藥,熱度也退了下來。
她睜開眼,看見熟悉的幔帳,還有深情望着自己的宇文邕,她想說話可卻發不出聲音來。
“你燒了幾天,好不容易退了熱,喉嚨怕是燒壞了,先別急着說話,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要的解釋,我給你。”他握着她的手低聲道。
她悲傷而又無助地凝視着宇文邕的雙眼,熱淚滑下。
他伸出手輕起拭去她面上的淚水道:“我得到密報,突厥欲同齊國聯手,如若那樣大周必定被他們所吞併。我只能搶在齊國之前,聯合突厥,這樣才能讓大周免遭禍亂。而如今,突厥提出的聯盟之計,唯有和親,並且突厥公主只能爲大周唯一皇后,所以我纔出此下策。”
薩玉兒蹙緊眉頭望着他,她想過其中必定有緣由,卻想不到竟關係國家命脈。
宇文邕嘆息道:“我本不想告訴你,我怕你記恨我是爲了江山社稷而使出卑劣手段之人,我怕你就此而怨我。可是看到你如今病成這個樣子,我很後悔那日沒有告訴你,害你病得這樣重。你可知,我有多心疼?”
薩玉兒婆娑淚光中滲透着冰冷的絕望,皇位,戰爭,江山,社稷,這些本不該是她所參與的人生,可如今她卻要看着自己最親近的人,被這些東西折磨得體無完膚。她無奈,更無助。
“玉兒,別恨我。面對萬里江山,面對父輩基業,面對黎民百姓,我只能如此。我不能讓大周的百姓陷入水深火熱的戰亂之中,更不能讓他們顛沛流離,無家可歸,成爲亡國之奴。我有我的難處,我是這大周國的皇帝,我肩上擔負着半壁江山,我有我的無奈和妥協。”
薩玉兒張張嘴,雖發不出聲音,卻努力說着姐姐二字。
“娥姿知道其中緣由,甘願犧牲自己的後位,我所虧欠於她的,必定加倍償還於她。如今,她居住在靜心齋,雖然冷清,可衣食住行卻不必擔心。只是贇兒,恐怕不能再由她撫養。你一定覺得我對娥姿太過決絕,可是你要知道,廢黜皇后不是兒戲,既要做便要做得真切。”
薩玉兒垂下眼簾,今日廢黜的是皇后,會不會也有那麼一日,廢黜的是她這個貴妃?打入冷宮的,會不會是她?爲了他的千秋霸業,爲了他的天下蒼生,她的分量同李娥姿相比,可會有不同?
見她不再言語,宇文邕沉吟着:“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所想的那一日,絕不會來臨。我以天子之名起誓,此生不再負你。”
薩玉兒許是病得昏沉,不曾注意,他說的是‘不再’二字。
薩玉兒纏綿病榻幾日纔好轉,她能起身走動時便立馬趕到靜心齋。這個地方她從未來過,地處宮殿西南角,極偏僻安靜的院落裡本是雜草叢生,因李娥姿入住後才簡單清理。如今服侍她的人只有臘梅和杜鵑二人。
佛堂裡傳來低沉的經聲,背對門而跪在佛前的李娥姿早已褪去華服,一身素雅簡單的青色長裙,腰間繫一條白色綢帶。發上梳得整潔,卻沒有任何飾品,整個人憔悴而又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