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帕風波鬧得沸沸揚揚,或是因禍得福,一連十日,清涼殿大紅宮燈高懸,強賢妃榮寵一時,更是呈着落紅的喜帕往壽安殿求證清白,直惹得顏雙忿忿難平,更惹得椒房殿寂靜莫名。苟曼青接連數日不曾露面。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謠言四起,扯出一段陳年往事。當年皇后娘娘喜帕未落紅的傳聞似生了翅膀,傳遍了未央宮。於是,鮮有人再關注退婚一事,更無人問津迫在眉睫的重陽婚期。
轉眼,已是九月初八,顏兒默默地撫着嫁衣,火紅裙襟襯以玄色袿裳,既喜慶又端莊,一針一線皆由王太妃親力親爲,果真是巧奪天工。指尖劃過繡線,絲絲硌在心頭,嫁衣還是這身嫁衣,可新郎卻換作了他人,世事真是無常,顏兒苦苦一笑,悻悻地起身,倚窗望着落日。
明日便是婚期,這樁婚事波折重重,直到日前婚禮細節纔算敲定。未央宮只道王太妃偶然風寒,不得親臨觀禮,苟太后本是惺惺作態地要去主禮,叫苻融婉拒了。苻融思量再三,最後請了顏兒的外婆孫夫人主禮。顏一山拋妻棄女,自然沒有顏面去雍州。倒是苟南春莫名其妙撿了大便宜,因家有喜事,爲免賓客笑話,苟太后趁機爲這惡繼母討了請,從悽苦的無緣閣放回了府。可,顏兒出嫁的閨閣倒是棘手,總不至於在顏府叫繼母苟南春梳頭吧?於是,未央宮賞了顏府“天大的恩典”,顏顏以郡主之禮,從雲龍門出嫁,由婆婆王太妃梳頭。
破曉,淡青天際鑲着稀落的幾點殘星。小窗微開,妝奩前,一張精緻妝容粉膩酥融,嬌俏欲滴,直叫窗外沾露的蓓蕾羞答答地低垂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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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王太妃攏着青絲,捻着玉梳輕輕颳了刮,噙着淚笑語盈盈。
銅鏡裡,熠熠星眸似蒙着輕紗,散發着醉心的朦朧之美,又透着碎心的悽清之態,纖細五指遲遲緩緩地湊近翠玉簪子,脣角勾起一縷悽婉笑意,顏兒闔目,捻着玉簪遞過肩頭。
低瞥一眼,王太妃佯裝不覺,接過簪子插在髮鬢一側,又朝小草捎了一眼。小草捧着金花八寶鳳冠,翼翼地爲顏兒戴上。
王太妃探頭瞧一眼,順手理了理鳳冠的珠簾,掛上紅蓋頭,柔聲喃喃:“顏兒,佳偶天成,望你和融兒白頭偕老。”
珠簾耷下一瞬,眼簾火紅,眼眶灼得痠疼,聽這柔聲一語,心頭痠疼,顏兒合手緊了緊,急忙死死眯了眼,今日……絕不落淚,絕不,既是天生天養,便該金石心腸。情,原就是虛空之物,於自己這般朝不保夕之人,何其奢侈,更是致命的禍害。正如莫愁所言,女子過了情關,便大可了。今日,就讓自己一鼓作氣地闖過去,斷情……絕愛,不再自傷,不再受制,終一日,自己會闖出月影宮,去到海闊天空之地,心只爲自己而跳,命只爲自己而活。
顏兒嗖地站了起來,大紅蓋頭微微揚了揚,輕柔喚道:“哥哥,該啓程了。”
子峰聞聲踱了過來,神色凝重,弓腰背上了妹妹。伏在哥哥肩頭,由着他拾階而下,心卻竄上了雍山山道,那溫熱的背脊,那噗噗的心跳,仿若就在昨日,顏兒揪着子峰的肩頭緊了緊,逼着自己靜心,靜心……
雲龍門外,火紅一片,迎親馬隊已等候多時,打頭陣的“望娘盤”擔,一隻白雁分外惹眼,雙翅繫着紅綢絛子喜氣洋洋。聽說苻融爲捕此雁,親自候在沼澤地多日,更是誠心的焚香禱告,如此才於這初秋之際捕得鴻雁,討來了終身一侶、永結同心的好兆頭。這樁軼事未及重陽,已從雍州傳至長安,家喻戶曉,傳作佳話。
分明心猿意馬卻裝作深情款款,顏兒猜不透苻融的用意,亦懶於計較,心底怯弱、不甘、心酸、痛楚隨着哥哥的腳步愈涌愈烈。被送入迎親馬車那瞬,心沉寂無蹤,顏兒麻木地端坐車廂內,聽着古樸典雅的禮樂奏響,隱隱覺得車輪動了,瞬即,又停了。
“陛下……”只聽得禮樂嘎止,叩拜聲急……
馬車動了,瞬即,又止了……
“陛下,您是九五至尊,如何能屈尊引馬?如此,不單有違禮數,更折煞了顏府。”是哥哥的聲音,不卑不亢,還透着股疏離,他……來了?顏兒緊張地揪住衣襟,頃刻,鬆開手來,心前一瞬噗噗亂撞,又一瞬憤恨不已。引馬?不單將自己拱手相送,更紆尊降貴地引馬開道?他竟是做給誰看?若是給苻融看,簡直癡心妄想,仇恨蔽目的傻小子怎會領他情?若是給自己,更是虛僞至極,自己絕不領情!
“依民俗,新郎府門坐候,叔伯領隊迎親。大哥……早逝,就由孤代大哥……迎至長安城外。”茫然直視,眼眸空洞莫名,苻堅牽着繮繩緊了緊,執拗地邁開了步。
車軲轆動了,一步一碾……步步碾在心上,顏兒不由揪住心口,只覺潮潤浸了眼眶,任憑如何閉目、如何隱忍還是淌了下來……怨啊,惹得顏兒直想掀開蓋頭,衝下馬車,揪住他的領口嘶聲質問。恨啊,頭一遭恨,竟不料是對他,若自己能足夠狠戾,如苻生一般,真恨不得衝下去,拔開匕首,甩開刀鞘,掏開他的心窩,看看那兒是血是肉?還是石?然,什麼都做不了,自己只是顆棋子,一顆懦弱得任人擺佈的棋子,如此自己便不配有心、不配有魂,更不配怨他無情!
緩緩鬆手,顏兒無力地靠着車廂,深深吸氣……
苻堅拉着繮繩,牽着馬車,步履愈來愈沉,胸口愈來愈悶,不由緊着繮繩繞着手掌又旋了一圈,繮繩勒得手背淤青。
方和低瞥一眼,神色焦慮。子峰瞟一眼,冷冷別過了臉,木木地牽着棕馬,倒往外側避了避。
一步一碾都是煎熬,再無法忍受,顏兒顧不得,挪近窗口,拂開窗簾,輕咳兩聲。小草識趣地碎步貼了上去……
一通耳語,小草連連點頭,待顏兒放下窗簾,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趕至馬車前,攔着苻堅噗通跪下,請道:“小姐命奴婢傳話,小姐代陽平公謝陛下隆恩,士昏禮耽誤不得,得在黃昏前趕至雍州,還請陛下……挪步……放行。”
怔住,古銅眉宇陣紅陣白,苻堅稍稍別過臉,瞥一眼車簾,眸光浮過一縷哀慼,緩緩繞開掌中繮繩……
咯吱……咯吱……馬車顛簸着一路疾馳,出了長安城,上了驛道。秋老虎烈,晌午的日頭,烤着人心焦。
陽平公府的管家點頭哈腰地奔了過來,牽住子峰的馬,諂媚道:“顏少爺,太后娘娘恩典,特命御膳房備了膳,不如……稍事休息……用膳?”
瞄一眼日頭,子峰揚手點頭。
“小姐,吃點吧。”見顏兒默默搖頭,小草悻悻地撂下車簾,捧着食盤走了開。
攤開手掌,顏兒垂眸,順着珠簾細縫盯着小白石發呆,忽的,扯開窗簾,拳着手便要扔出去,轉念,又縮回手,攏着小白石納入貼身繡包裡。
問詢地瞧一眼子峰,管家操着凜凜地口吻,揚聲大喊:“時辰到咯,啓程。”
車軲轆再度動了,可,行了不足一里,馬車嘎然止住……身子猛地一傾,顏兒差點沒栽倒。
子峰急扯繮繩,回頭查看,只見馬鞭落地,車伕倚着車廂,歪耷着頭,昏睡模樣。急急跳下馬,子峰捂住腰間的長劍,邁了不過兩步,只覺步履虛浮,頭昏眼花。
“不好,膳食下了藥!趕緊——”不等子峰說完,迎親馬隊已是東倒西歪,唯剩幾個親衛尚存一絲清明,不及回神……
“兄弟們,上!”凶神惡煞地一聲高喝,驛道兩側的枯草掀開巨浪,一羣亡命之徒從四面衝涌而來……
“顏兒,快!”子峰拔劍,掀開車簾,甩甩頭,死命保住頭腦一絲清醒,一把拉過顏兒便往車外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