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劃破烏青天際,轟隆隆雷鳴陣陣,瓢潑大雨倒將下來,澆得壽安殿窗櫺輕顫。
“母后,時辰不早了。受封的妃子們候了多時,陛下……身子不適,宣室殿的謝恩禮還等着母后您主持大局。”
冷冷瞥了眼媳婦,苟太后慢悠悠道:“你說……哀家該欣慰好,還是生氣好?”
“臣妾愚鈍。”一凜,苟曼青弱弱退了一步,低垂下頭。
“哼……哀家教你萬事留個心眼,可沒教你算計堅兒,算計哀家!”
一聲怒喝驚得苟曼青噗通跪下,哭求道:“母后息怒,臣妾惶恐,臣妾哪兒做錯了?臣妾改。”
“收起你那扮豬吃虎的可憐相!”苟太后蹭地起了身,騰近一步,甩手便是一記耳光,忿忿道,“哀家這是要打醒你!你道你聰明?啊?你這是讓堅兒一輩子受制於人!”
捂着發麻的臉頰,苟曼青委屈地哭道:“母后,臣妾只是——”
“住口!”苟太后俯身逼近,狠戾道,“堅兒的性子,你還不清楚?啊?你瞧瞧外頭,風大雨大,你若有本事,堅兒這會該在宣室殿!”
“臣妾就是清楚才如此。”苟曼青狠吸一氣,倔強地擡眸,頂嘴道,“母后說什麼,臣妾向來聽什麼。可這回,求母后容臣妾做一回主,就這一回!”
微怔,苟太后幽幽直了身,未再瞧媳婦半眼,便不置可否地離去。
夜色降臨,暴雨傾盆,刷得荒郊野嶺泥水翻滾。
馬蹄蹚着泥水慌亂四竄,子峰不耐地甩開斗笠,撂開蓑衣,緊着繮繩又是一路狂奔,大喊:“顏兒……顏兒……”
“小姐,小姐……”
狠一回頭,瞪一眼馬上的丫頭,子峰騰下了馬,一把拽下小草,怒氣騰騰地吼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啊?”
“我……我……少爺……”小草懵住,一個勁搖頭,解釋道,“小姐說……說她想一個人走走,靜一靜。”
“還騙我!”子峰揪住小草的領口,逼問道,“你支開車伕做什麼?”
只顧死命搖頭,小草抿抿脣卻吐不出半字。
“顏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殺了你!把她押回去關起了!其他人跟我來!”
亥時的梆子聲都敲過了,顏府正堂仍是燈火通明。顏一山呆坐着,焦慮地盯着門前密密實實的雨簾。
“老爺,該歇息了。”苟南春不耐地瞟一眼屋外,柔聲催促。
無力地拂了拂手,顏一山依舊癡愣愣地瞧着門外,未看妻子半眼。
雙眸一瞪,苟南春幾步擋在了丈夫眼前,怒聲呵道:“今日是雙兒的大喜日子。你瞧瞧你,沒個好臉色。雙兒三日後就得入宮了,也不見你問上半句。三更半夜的守在這兒做什麼?怕你那寶貝女兒尋短?那個賤丫頭恬不知恥,不忿雙兒封妃,使這招苦肉計罷了。不出幾日,她就會灰溜溜地滾回來。”
“你……”摁着桌案,顏一山顫巍巍地站起,一向溫潤的面色分明蒙着怒氣。
一怔,旋即,憤怒愈甚,苟南春貼近一步,昂着頭,一勾下巴,激道:“怎的?今日爲了那賤丫頭,要打我不成?”
胸口起伏不平,顏一山緊抿着脣,閉了眼,睜眸一瞬,卻是一把拂開妻子,疾步溶入雨簾裡。
苟南春猛一回頭,苦苦一哼:“是你逼我的,他日……你可莫怪我。”
“你說謊,說謊,永玉,救我,水,水……”
小尼姑嚇得縮退幾步,手裡的溫水帕子嚇得抖溼了僧袍,藉着昏暗的草芯燈瞧了一眼,見榻上的人尚未甦醒,又踱近掇着帕子拭了拭蒼白的額角。
“扶她起身喝了這碗薑湯。”老尼端着瓦碗湊近,搖頭嘆道,“哎,孽緣呀。當初全因她,我們才被秦皇從燕國洛陽給擄了過來,這纔有了這念鄴庵。今日重遇,恐怕又惹禍事啊。”
小尼姑撅着嘴埋怨道:“既如此,眀曦師叔爲何偏要救她上山?求着山下的農婦照看她不就成了。”
“我不信,不信……”
垂眸瞥一眼冷汗淋漓,滿口胡話的女子,老尼黯然轉身,道:“出家人慈悲爲懷,好生照料着,明早待她甦醒退熱了,便遣她走。”
天明,雨依舊淅淅瀝瀝。站在長安城樓,踮着腳遠眺,苻芸急忙衝了下去。
“峰哥哥……”苻芸頓在一尺開外,瞅着渾身溼漉漉,臉色蒼白的子峰,愧疚地垂下頭,片刻,急忙踮着腳越過蓑衣肩頭張望。
“不用看了,沒尋到顏兒。”低顫的一聲怒吼,子峰甩開繮繩,怒氣衝衝地踩着雨水一路疾奔。
“峰哥哥,你這是做什麼?”一路追趕,眼見他便要衝入雲龍門了,苻芸攀着子峰,求道,“你先靜一靜,哥哥正在宣室殿議政。你……”
回眸一剜,子峰怒氣難平,逼問道:“我只問一句,你帶我進去還是看着我殺進去!昨日他避而不見,若非你幫他絆着我,顏兒怎會出事?”癟嘴幾近哭出了聲,苻芸委屈地垂了手。
宣室殿……
“陛下,始平縣啓奏,王猛調任伊始,便嚴刑酷法,於縣衙門前鞭死了司工郭懷安,惹得民怨沸騰,羣起上告,吏部已逮捕王猛押送京師。”苻融鞠了一禮,復又補道,“這郭懷安算來亦是皇親,他可是雅公主亡夫家的表親。皇親陳屍街頭,實在是有辱國體,若不是太后娘娘壓着,雅姐姐今日原是要來宣室殿告御狀。”
“這……這……”羣臣壓着嗓子交頭接耳,細聲議論起來。
“咳咳……”苻堅捂着嘴弓腰一陣乾咳,殿下頃刻鴉雀無聲。
“陛下,該保重龍體纔是啊。”“是啊……陛下保重。”四下皆是七嘴八舌的惶恐之音,唯苻融傲然佇立,陰着眸子冷眼掃望,脣角殘存一絲幸災樂禍的冷笑。
直起身子,低瞥殿下一瞬,苻堅分明瞧見那兩道冷凝眸光,卻只是苦苦一嚅脣,淡然道:“衆卿大可安心,孤不礙的。王猛一案,待他押抵京師後,孤會親自審理。退朝吧。”
“陛下,子峰少爺候在承明殿已多時了。您看?”方和刻意放輕了聲音,本是不想擾了主子,卻不料這細聲細語迴旋在空蕩蕩的殿,愈顯枯寂。
擡頭仰望橫樑的金色雕龍,無力暗歎模樣,苻堅幽幽起身。
昔日摯友,盤腿隔案而坐,相對卻是無言。迎着對面憂憤的目光,苻堅終是開了口:“今日你不來,孤也會去找你,孤終是欠了你一個交代……”
苻芸貼在窗櫺上,偷聽兄弟二人的對話,卻一無所獲,悻然之際,卻被殿內怒聲一吼,嚇得彈退一步。
“你把顏兒當什麼?啊?”
明眸蒙了塵埃,苻堅愧疚地擡眸望一眼怒得捶案而起的子峰,聲音夾着一絲無力的嘶啞,唏噓道:“子峰,若你是我,你會如何?你教教我。”
怒目驟然冷卻,子峰捂着額,漠然望一眼窗櫺,半晌無語,回眸間,神色黯然:“易地而處,或許我……也會如此。可……我只有顏兒一個妹妹,我不能原諒你,不能!”
望了眼拂袖而去的身影,苻堅閉目,道:“子峰,希望你能幫我,如此……也是幫了……顏兒。”
頓了頓,子峰猛吸一氣,憤然離去。
雨過天晴,隙曛穿透蓊鬱如蓋的樹冠,灑在石桌,落下斑駁光影。仰望,枚枚心葉婆娑相加,秋風顫動枝葉揚起一縷窸窣之音,竟比雍水的嗚咽更哀慼。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