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紫落塵,初夏原是細雨霏霏季節,卻日日暴風雷鳴。
黑雲翻墨,時值晌午卻陰霾遮日,道道閃電劃破天際,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轟……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頃刻,鑼聲喧天,保長一路狂奔,敲鑼大喊:“糟啦,糟啦……天雷擊中了太武殿,快去城樓救火!快!”
男人們撂下鐵犁鐵鍬,來不及挽鞋便小奔聚了起來,女人們趕緊送上了木桶水具。一隊救火大軍呼哧哧地迎着碩大的銅鳳狂奔。
鄴宮村祠堂口,擠滿了老幼婦孺,眸光悽悽地凝着火光映天的南方。那對銅鳳沐浴在漫天烈焰裡,巨翅似在撲扇,揚得火勢愈發兇猛。
轟……又是一記悶響,震天震地,卻不是雷聲,一隻銅鳳涅槃般折翅墜落,地悶悶一顫,赤紅天際騰起一渦灰黑濃霧。
“作孽啊……作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跌坐地上,痛心疾首地捶打膝蓋,抹了一把淚嚎道,“我的兒啊……我的兒……嗚……”
“娘……”桑兒怯怯地拱入母親懷裡。芷芯緊緊摟着女兒,悽悽地掃了眼四下,淚迷濛了雙眸。
村民們拉拽着老太太起身,推推搡搡地拖着嚎哭不止的老太太送回茅舍。
“哎……”年過六旬的老者噙着淚,搖搖頭,嘆道,“太武殿……銅鳳……哎,五丁抽三,有去無回啊,耗了這麼多條性命修的,就這麼倒了,連個念想都沒了……”說罷,拖着步子蹣跚而去。
火舌順着暴風肆虐,南方已是一片火海,芷芯只覺雙頰都似些許炙烤。遠遠地,救火大軍耷拉着頭,潰不成軍般退了回來。
一年輕氣盛的小夥子,拂了把淚,揚聲怒怨:“這羣*養的!都燒成這樣了,還不開城門,不讓我們救火!皇皇皇……老子管他誰是皇!老子只想救火!這個燒法,鄴城就要成廢墟了!該死多少人?”
“混賬!活膩了……啊?”保長滿目驚恐,揚手狠抽小夥子的頭。衆人趕緊拽着罵罵咧咧的小夥子往祠堂扯。
一道電光閃過,天似被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張牙舞爪地吞噬萬物。轟……又一記悶雷,嘎吱……村口的大樹竟被攔腰折斷……
人羣嚇得一抖一僵,頃刻,鬨然而散。
豆大的冰雹從天而墜,砸得泥土噼裡啪啦作響。茅草屋搖搖欲墜般,屋檐零星捲起一簇簇稻草。
芷芯抱着女兒,一路小跑,冰雹砸在臉上身上,生生作痛。奔回茅舍,巧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頂住了木門。芷芯把桑兒放在炕上,急匆匆地關窗……
轟……天幕似一瞬墜落,頃刻黑壓壓一片,芷芯嚇得雷擊般撂下窗楞子,些許驚恐地回望女兒,好在桑兒倒氣定神閒。
虛無地倚回窗前,透着細縫瞄向屋外,又回眸瞟了眼巧雲點燃的草芯子,芷芯低聲嘆道:“天現異象,太平日子恐是到頭了。”
桑兒蹬地從炕上跳下,竟些許興奮,拍着手道:“娘……下雨了嗎?下雨就有竹筍吃啦。”
面色一沉,掠過一絲痛苦愧意,眼眶唰地通紅,芷芯俯身摟緊女兒,柔聲喃喃:“都是娘不好,桑兒吃苦了,連……飯都吃不上。”
“小姐,越來越亂……都幾個月了,昊天少爺還沒消息,怎麼辦?”
“哎——”一聲嘆息,芷芯癡癡地撫了撫女兒的頭,噙着淚搖搖頭道,“胡人、漢人有何區別?不都爲王位同室操戈?那幼主比桑兒大不了幾歲,如何擋得住親王石遵的三路大軍?鄴城已被圍得水泄不通,閉門不開,讓火燒死,也比被鐵騎踩死強。鄴城如此……鄴宮寺……恐怕在劫難逃。”木木搖頭,拂了把淚,巧雲耷拉下頭來,噤聲無語。
緩緩起身,擠出一絲慘淡笑意,芷芯稍稍仰首,淡淡道:“傻傻等……終不是法子,天哥哥恐怕已去了建康,等不到他了。要不……等天晴……就去燕地吧。”
轟隆隆……
雷聲陣陣,伴着隱隱的擂鼓吶喊,悽悽的哀鳴慘叫,鄴宮村似沉入泥沼深潭,墜入陰曹地獄,煎熬着等待着判官的最後籤判。
炕上,三人蜷縮一角,些許瑟瑟。芷芯撫了撫女兒的頭,擠出一絲悽慘笑意,定了定嗓音,道:“桑兒,睡會吧,乖……”
“娘,外頭怎麼了?”一雙星眸無邪地閃了閃,掠過些許驚恐。
顫顫地搖頭,芷芯攏着女兒入懷,又緊緊地覆了覆巧雲的手,蒼白脣角盡是惶恐。
靜,寂滅的靜……空,微曦的空……時,靜滯的時……
忽的,屋外喧囂連天。
哐……哐……哐……
捶門聲急,巧雲望了眼芷芯,幾近跌下炕,跌撞着怯怯應門,卻被一把揪了出去。片刻,兩個士兵兇戾地闖了進來,推搡着母女倆出屋。桑兒被拉拽地些許呆住,木木地被拖着出門。
村落祠堂口,黑壓壓地跪滿了人。村民皆伏地叩首,大氣不敢出。保長跪在正中央,些許顫慄,結結巴巴道:“稟……稟蒲……蒲公,鄴……宮村的人全……全在這兒了。”
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一身常服,笑容可掬地踱上前來,和顏悅色道:“各位鄉親,都起來吧,鄙人蒲洪今日只是位虔誠的香客,在此借宿幾宿,只爲一睹鄴宮寺佛光。”
衆人稍稍暗舒一氣,頃刻又是疑惑惶恐,僵住不敢起身。
蒲洪朝身後捎了個眼色。副將鞠了鞠,威風凜凜地上前,揚着嗓子喊道:“鄴宮村聽好了,前太子石世少不更事,難繼大統,新帝即位乃天命所歸。今日,鄴城百姓已順歸天命,皇上已入主太武殿。皇上仁慈,封前太子世爲譙王,其母劉氏爲太妃。鄴城乃皇都重地,爲防燕賊犯境,即日起未得通行令,民衆不得擅離鄴城半步,違者斬立決!”
衆人一凜,頃刻,高呼萬歲。
一怵,芷芯、巧雲低低地對視一眼,面色大變。待村民散盡,掃了眼村頭村尾嚴陣以待的官兵,芷芯牽着桑兒,拖着步子虛無地朝茅舍踱去,心沉入寒潭般絕望,逃往燕地的路……不通了。
低頭瞅了眼手腕,眉角一擰,桑兒嘟着嘴,慌慌張張地摸索全身,眼眶一紅,竟一把掙脫了母親的手,急亂地四下找尋。
“桑兒,使不得……”從沉思中驚醒,芷芯伸手想扯住女兒卻落了空,急切喝止卻爲時已晚。芷芯、巧雲齊齊奔上去前想扯回桑兒,卻被近處的士兵攔住了下來。
迎頭一撞,桑兒撲通一屁股跌坐地上,愣愣地歪側着頭捂了捂,擡眸一凝,一驚一喜,揚手便要攀住眼前的藏藍錦袖。
“唉……”藏藍錦服細細退了一步,縮了縮手,緊了緊麒麟菩提佛珠,瞟了眼地上的小女孩,微微一笑,復又踱前一步,俯身攙了攙。
順勢攀着錦袖站起,桑兒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撅嘴嘟囔道:“哥哥,這是我的麒麟珠……請還我。”
一怔,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嚅脣一笑,古銅膚色襯得炯炯烏瞳神采熠熠,微揚的脣角似拂過一抹暖風,掂了掂佛珠,環視四下,道:“哦?這珠子……我確是撿來的。可麒麟菩提,世間罕見,你個小丫頭……”
桑兒急着踮腳,伸手去夠佛珠,急切道:“哥哥,這是我的……是我的……活佛送的。”
“桑兒,算了,快回來……”芷芯瞥了眼士兵腰間的利刃,急切地搖頭,慌亂無措,心揪作一團,這男孩錦衣華服,定是來路不小,恐怕得罪不起。巧雲嚇得僵住,生生開不得口。
委屈地鼓了鼓腮,淚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桑兒抿脣,盡是惋惜地瞅了眼佛珠,遲遲地挪了挪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