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皆是一凜,不敢挪步靠前。
“太后娘娘,您鳳體違和,切忌大悲,您保重。”苻堅俯身攙住強太后,兩道眉峰蹙得似幽幽遠黛,冷毅莫名,烏瞳清澈見底地溢着傷痛。
強太后癡然,只顧悽悽落淚。
入宮以來,幾乎每日直面生離死別,昨日還見他在玉堂殿與強太后閒話家常,只道入秋便又要做爺爺了,怎知今日竟……悲從心來,顏兒忍不住隨着抹淚,目及那兩道劍眉,心底莫名紛雜,思緒一瞬似騰回桃紅飄飛那刻,那雙眸正如此刻,清澈無塵。相由心生,生得這般眸子的人,竟會如此惡毒?清明迷失,一瞬卻又被嘶聲厲問給扯了回來……
“誰……是誰?誰殺了哥哥?誰?”
眸光閃避,苻堅抿抿脣,欲言又止,終是低頭不語。
藉着苻堅的掌力強撐着站起,強太后猛地推開他,一邊拂淚,一邊急急趕往殿門,碎碎哭問:“誰……誰殺了哥哥?”
“朕!”苻生東倒西歪地攀着殿門出了來,瞥一眼母親,仰頭咕嚕嚕地灌了口酒。
“皇上……”苻堅頓在幾尺開外,悶悶搖頭,急切地捎了眼色,勸道,“太后娘娘身子不好——”
“住嘴!這兒幾時輪得到你說話!”高聲一喝,苻生一把甩開酒壺,嘭……
眉宇一沉,並未俯身求饒,苻堅唯是關切地望了眼強太后,稍稍別過臉去。
顏兒站在一側,瞧得分明,他看似面色無異,空拳卻緊得青筋微突……不由驚愕凝望,卻迎面撞上那兩道焦灼眸光,心頭竟是一燙,慌亂地低下了頭。當日宣室殿初見苻生,這對堂兄弟尚屬貌合神離,而當下卻已是幾許劍拔弩張。這苻堅還真是大膽……
竟也不多計較,唯是迷濛地望了眼遠處白幡,苻生冷冷道:“朕!朕殺的,怎樣?真不經用,一錘子就……”
“你……”面色鐵青,強太后一把揪起兒子的衣領,眸光燃焰,扯着嗓子大哭:“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
不耐地拂了拂領口,苻生別眸,晃了晃頭,嘟噥道:“敢說朕……朕遭天譴,說暴風……天譴,造謠生事!爲一己私利,阻撓朕修橋?敢教訓朕……愛民事神,什麼東西?朕……朕纔是天!”
“天?是哀家……哀家生了個暗無天日的‘天’。咳咳……”強太后甩開兒子,弓着腰咳得滿臉漲紅。
再顧不得避退,苻堅和顏兒一左一右地奔上前攙住強太后,卻又被一把拂開。
“讓哀家死!”強太后睜着怒目,直勾勾地瞪着兒子,雙脣緊抿,忽的,噗……明黃龍袍濺染一抹殷紅……強太后直挺挺地仰天倒下……
面色蠟黃,強太后雙目無神地凝着天頂,淚順着眼角悽然滑落。御醫前來請脈,也被轟了出去。
瞪一眼候在殿門外的苻堅,苻生疾步進殿,卻僵在病榻前一尺開外,不敢踱近。餘光一瞥,顏兒頭一回見暴戾的君王竟面露一絲哀慼,幾許悔恨。
“母后,朕……您一向體虛,拒不請脈哪成?”低低一聲,輕若無聲。
“你……不是早盼着哀家死嗎?”淚潺潺,強太后強撐着坐起,面色騰起一抹鐵青,直直地望着兒子,苦苦一笑。眸光竟是一顫,苻生微微斂眸垂瞼。
笑愈苦,強太后低顫着說道:“當年,哀家……給柳兒餵奶,不過走開一會,卻不料……鬥雞竟啄瞎了你的眼。哀家……”
淚滑落,強太后摳着榻沿,周身輕搐,哭道:“爲孃的,怎會不心疼?你才三歲啊……”
“別說了!”聲,狠戾,顫抖……
“哀家要說!”強太后哽了哽,道,“你恨哀家,哀家無話可說,是娘對不起你。可你舅舅……有何錯?啊?”
“夠了!”一吼,苻生怒騰騰地瞪了眼病榻,叫囂道,“他可有把朕當他的親外甥?聽信苻堅蠱惑,當着羣臣的面,斥責朕暴戾不仁,詛咒朕必遭天譴,還不該死嗎?”
“你……你……”
“苻堅他假仁假義,要怪,便怪他!這事怨不得朕!”苻生狠抽一氣,拂袖離去。
“太后娘娘……”顏兒急急上前,爲強太后順背,低瞥一眼晃出殿的明黃,看來,這對堂兄弟積怨已久,以苻生的性子,苻堅恐怕……心竟是一揪,轉念暗否,他是死是活與自己何干?唯是不安卻愈甚……
癱倒榻上,強太后貼着榻沿,雙眸暗滯,無力地吩咐:“召東海王……進來……”
強太后遣散了一衆宮女,苻堅入內殿已近半個時辰。
久病之人如何經得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垂眸瞅了眼湯藥,顏兒輕輕叩了叩門,細聲道:“太后娘娘,您該服藥了。”不見聲響,片刻,只聽得苻堅回了句,“進來”。
餘光瞥到苻堅起身,顏兒欠身福了福,便翼翼捧起藥碗。不耐地揮了揮,強太后無力道:“不急。”
轉眸,強太后擡眸凝着苻堅,竟是幾許懇切地說道:“你放心,你的事,哀家一定辦到。哀家託付的,請你……”
苻堅急急俯身行了一禮,恭順地回道:“太后娘娘請放心,您的吩咐,臣一定竭盡全力。”
“不光拼盡全力,一定得辦到。”強太后殷殷地望着苻堅,切切道,“強家已……哀家唯有指望你了。堅兒,幫哀家保住強府……保住柳兒……”
篤定地點頭,苻堅稍稍移眸瞥了眼顏兒。
“丫頭,你……替哀家送送東海王。”
主子吩咐,不得不從,唯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自己卻要裝作若無其事模樣,非得逼得自己七勞八傷不可。悶聲不響地緩緩踱步,顏兒瞧也不瞧苻堅,低頭凝着足尖,心不在焉模樣,這路怎會這般長?
低瞥一眼身側,只覺空氣都似冷凝,她不聲不響,對自己的敵意分明更勝當日宣室殿,一時,竟恨不得她對自己冷嘲熱諷也好。煩躁莫名,苻堅不由捂了捂額,輕吸一氣,擠出一絲笑意,道:“傷好了嗎?”
“嗯……”
侷促,苻堅不知如何接話,凝眸卻見她撅着嘴,鼓着腮,苦大仇深模樣。難抑焦慮,苻堅住了步,眉梢兒緊蹙,無奈地嘆道:“上回的事,我確不知情,你竟要怎樣才肯信我?”
一怔,停了步,顏兒扭頭,不耐地睨了一眼,癟癟嘴,嘟囔道:“你做沒做過,自己清楚。若沒做過,自是半夜不怕鬼敲門,我信不信,又有何打緊?”
“怎不打緊?我受不了你這般對我。”悶悶地揚了揚聲線,竟幾許低顫,苻堅貼近一步,眸光焦灼莫名。語畢,自覺失言,古銅雙頰隱隱騰起一絲紫暈,苻堅解嘲般嚅了嚅脣角。
迎面眸光炙得心焦,一陣慌亂,顏兒急急垂眸,心尖似被繡花針紮了一下,竟隱隱漾起一絲快意,念及往事,卻又是難抑的惱羞,撒氣的話脫口而出:“把我塞進宮裡頭送死,又堵住我出宮的活路,你想我怎樣對你?殺你都不爲過。”說罷,卻是急退一步,暗自追悔,自己怎這般沉不住氣?逞一時口舌之快,就不怕惹來殺身之禍?
僵住,瀲灩眸光亦似凝住,尤是見她怯生生地避退一步,分明把自己當了歹人,心堵得窒悶,轉念又是驚疑,苻堅蹙眉,遲疑道:“你……知道了?”
事已至此,不該說的也說了,倒不如索性當面對質問個明白,顏兒把心一橫,擡眸一剜,質問道:“外公是不是你們殺的?娘又是怎麼死的?哥哥呢?外婆呢?你把他們怎樣了?”
“你……就這般看我?”
震住,臉唰地一白,兩汪深潭似暴風驟雨來襲,苻堅分明動了氣,驚、怒、威、懾皆化作兩道紛雜莫名的眸光,頃刻,眼波一漾,卻已是雲淡風輕,聲亦淡得出奇,“莫說我與子峰情同兄弟,即便我們是冤家對頭,我苻堅斷不做不仁不義之事。你……”
到底還是輕嘆一氣,苻堅搖搖頭,接着道:“罷了,我本答應子峰,瞞着你,是不想你傷心。可如今,我唯有告訴你實情,就在你入長安的那夜……”
耳際似嗡嗡響起了悶雷,眼前迷濛一片,只見那薄脣張張合合,清明不復……真是涼國?他的話,真真切切,竟似由不得自己不信,悲慟夾着蝕骨的愧疚襲來……脣角微顫,下巴微顫,周身微顫,顏兒急急別了別身子,雙手掩面,淚決了堤,順着指縫溢了出來。
蹙眉,斂眸,苻堅噤了聲,貼近一步,低低勾着頭,瞧了瞧,焦急無措,勸道:“別傷心了,逝者已矣,早知你如此,我便不該告訴你,我……”
無心再計較孰真孰假,甚至無心再計較誰是真兇,一個細作竟學人大義凜然?可笑……即便苟南春*,即便苻堅徇私偏袒,自己又能如何?真當自己是顏顏嗎?自己竟在做什麼啊?爲何每回遇到他,都鬼使神差地失了方寸,盡做些愚不可及的事?只望逃離當下,哽了哽,顏兒低着頭,扯着絲帕亂亂地拭了拭,雙頰盡染潮紅,羞赧道:“失禮……我……對不起,我……告退了。”
“唉……”苻堅情急下拉住顏兒的腕子,回頭望眼四下,壓着嗓子道,“本想留你在宮裡,或許更安全,可太后娘娘的身體每況日下,恐怕……太后娘娘已答應,過幾日就允你出宮。”
一怔,若他所言屬實,出宮無疑是送死……苦澀一笑,顏兒抽了抽手,垂眸掠過一抹悲慼,唏噓道:“出宮……我又能去哪……算了,王爺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出宮了。”
手懸在半空,眸光幽沉,頓了頓,縱是毫無底氣,苻堅終是試探着道:“若你願意,去我府上吧。一來王府守衛森嚴,涼國那邊,你不用怕,二來我受子峰所託,你回顏府也好,回雍州也好,我都不放心。”
愕然,顏兒睜大眸子癡癡凝着苻堅,真想一眼把他看穿,他竟會如此好心?他竟可信?只是涼國殺手防不勝防,自己去哪兒想來都不如東海王府。留在宮裡恐怕也是在劫難逃,苻生如此殘暴,若強太后不在,這宮裡自己是一刻都呆不下去……
似覺察顏兒的遲疑和猶豫,兩汪深潭驟起漣漪,苻堅禁不住貼近一步,幾許急切地補道:“打你回長安,芸兒都嚷嚷好些回了,想見你。你來府上也好,姐姐她寡居,芸兒怪孤單的。”
苻堅的母親苟氏,是前東海王苻雄的嫡妻,爲其育有一子兩女。長女苻雅,早年下嫁一戍邊將軍爲妻,成婚後育有一子。怎知好景不長,丈夫戰死,如今苻雅領着兒子寡居。幼女苻芸,與顏兒同歲,自幼沒少隨哥哥出入顏府,算來亦算顏兒的童年玩伴。
心裡暗暗盤算,顏兒將信將疑地凝着苻堅,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替我向芸姐姐問好。嗯……”垂下頭,顏兒盯着腳尖,分明有幾分被勸動了,卻下不了決心,不覺揪着絲帕扯了扯。
苻堅瞅了眼顏兒手中揪作一團的帕子,眉尖微蹙,眼神焦慮,口吻近乎哄勸:“我……顏府那兒,我自會打點,雍州……若你不放心,我再加派些侍衛。至於王府,你無需顧慮,萬事有我。還有……你需要什麼,儘管提。”
見她依舊不爲所動,苻堅暗歎一氣,些許口不擇言:“你若對我有氣,懷疑我,便更該來王府。若想查我,府上總有蛛絲馬跡,若想報仇,也總能逮到機會。”
呵,竟覺好笑,聽這口吻,哪裡似個王爺?真當哄三歲孩童嗎?唯是,聽着,卻……受用,餘光偷瞄,但見那窘迫模樣,心谷一瞬竟似清風吹散了霧霾,顏兒亮着眸子定睛瞧了一眼,朱脣一勾,端着幾許勉強的架勢,卻透着稍許得意微微點頭。
如釋重負,苻堅尷尬地笑了笑,捎了個眼神示意顏兒回殿。轉眼,似記起什麼,苻堅急急跨前一步,攔住了顏兒,從袖口抽出一個絹包,遞了遞,澀澀一笑,道:“這曲‘漢宮秋月’想來你該喜歡。哦,這是送給你的壽禮,聽說你和雙兒同一天壽辰,被備下了,只是瞅不到機會給你。”
怔然,遲遲地接過絹包,驚疑地凝着那兩輪劍眉,竟忘了道謝,便愣愣轉了身……娥眉一蹙,脣角卻是一勾,顏兒禁不住破涕爲笑,頃刻,笑褪盡,自己竟得意什麼?竟是中了降頭不成?不就是一本曲譜嗎?比得過天下無雙的彩雲霓裳?幾時變得如此好哄騙的?去東海王府,逃命罷了,若叫若海知道自己臨陣脫逃,指不定要怎麼懲戒自己,怕是哭都來不及。再說了,他不也說了,自己可是去報仇來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