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龍門前,她的思緒被太監唱旨的拖音生生給斬斷了。她深吸一氣,怡然自若地落車,步步蓮花地邁向這道異國的宮門。
她擡眸打量宮門高懸的牌匾,卻不經意瞥見夢裡的那抹身影。她硬生生地便頓了步。多少年未見了?六七年了吧。上回見他,還是秦國內亂,他受命出訪涼國之時。他蓄了精幹的一字胡,顯得愈發精神了。她淺淺地勾了勾脣角,權作故人的問候,便又邁開了步子。
顏子峰一身戎裝,挺拔的身姿在巍峨的宮牆之下顯得愈發英武。可眉梢微蹙的那縷愁思,不易察覺,卻只因在這宮門之下,便顯得分外落寞。每一回的相見,都有可能是訣別。如此,如何能不惜緣?眼角的餘光目送她入宮,直到宮門緊閉,他還久久不曾挪步。
椒房殿前,柳煙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角。今日,她是來見兒時的發小,也是來求鄰國的恩典。經了這流年,她不知昔日的姐妹情深能否挽回兒子的性命。不,她不是來相求的,她是來相易的。
暗自打氣,她直了直腰桿,故作鎮定地邁入正殿。
如她所料,眼前的女子容顏依舊,唯是舉手投足間多了一份母儀天下的氣度,一笑一顰間添了幾分典雅柔媚的氣質。
兩人促膝相談,從月影宮到涼宮再到未央宮……
“六兒姐姐,說吧,你此來秦國所爲何事?雖然我們分屬兩國,兩國兵士正在前線對峙,可勿論何時,你我的情意終究是在的。未到萬不得已,我知,你斷不會走到這步。”杞桑動容地覆上她的手。
她哭了。除了深夜裡每每想他,她會禁不住眼痠,這十餘日跋涉,她從未落過一滴淚。她警惕地瞥一眼杞桑身後的牛嬤嬤,幾度欲言又止。
“牛嬤嬤……”
不等杞桑屏退牛嬤嬤,柳煙已深呼一氣:“罷了。她既是你的心腹,留下便是。如此,你也有人出出主意。”
杞桑面露赧色。
“陝縣一別,我去到洛陽,你可知我被月影宮擄走後,發生了什麼?”她苦笑,悽悽厲厲地道出了那段不堪往事。
“六兒姐姐,”杞桑攀住她的胳膊緊了緊,好似要把自己的氣力過給她一般。
柳煙又笑了:“萬般皆是命。如此,你該知我爲何而來吧。”她嘆氣:“我對豫兒既愛又恨,打小我不曾悉心疼愛他。如今,秦涼劍拔弩張,而天錫他誓死不降……”她又是欲言又止,似刻意斟酌一番,才說:“豫兒並非他的血脈,即便是他的血脈,依他的性子,斷不會爲了區區犬子而出城請降。而我,哪裡有臉面勸說天錫請降啊?若是豫兒是我們的孩兒,我或許還有立場求他。”
杞桑暗歎一氣,到底緩緩地鬆開了她的胳膊。
柳煙定定地看着她,暗暗猜度她的意圖。她簡直是在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做賭,一旦秦國得知豫兒的身世,那他哪有質子的價值?她又說:“我來秦國是想用我交換豫兒。雖說妻妾如衣,可我於天錫,無論如何都比豫兒來得重。這筆買賣,秦國不虧。”
杞桑亦是定定地看着她。許久許久,兩人就是這般定定地相望着。最終,杞桑擠出一絲笑意:“姐妹倆難得相見,若是不棄,便在椒房殿小住些時日吧。男人的事便交給男人吧。”
柳煙強笑着點頭。
幾日光陰靜謐地流淌。椒房殿的兩姐妹日日吟詩作畫,撫琴茗茶。
宣室殿的男人們思前想後地爭論不休。有些臣子主張時不我待,涼國國土既已多半落入我手,區區姑臧死守,終難敵我朝百萬雄師,萬不能指望脅個女人逼涼王歸降。涼王已在召集軍隊,萬不能予他須臾喘息之機,否則,恐怕會錯失良機。也有臣子主張,兵不血刃,既有兩枚質子在手,不如不費一兵一卒逼降姑臧。
正當衆臣議論紛紛之時,邊境來報,張天錫竟然降了!便連天王當初提的歸降條件,舉家移居長安,張天錫亦應了。
捧着那紙降書,苻堅搖頭唏噓:“張天錫因她戴上平冕,又因她取下平冕。”
杞桑環着他的脖頸,戀戀地貼了上去:“你不是總說,君王之心即便硬作金石,天下亦總存得一塊磨心石。柳煙傾姑臧,終究無不歸於一個情字。”
情?
雲龍門譙樓之上,柳煙手握一枚護身符,幽幽地望一眼樓下,緩緩鬆了手。
暗黃的護身符飄飄蕩蕩地墜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御林軍統領的腳下。顏子峰俯身拾起護身符,面色褪得蒼白。他擡頭仰望,竟錯覺那個女子似依舊站在尼姑庵的山頭,檐獸沐着陽光竟似昔日沐浴佛光的塔頂。
柳煙憑欄輕輕地揮了揮手,揮別十幾年前那個跳入冰窟的少年。“子峰,再見。”她默默脣語,淚霧花了眼,心尖卻是釋然。“從今往後,夢裡再無你。”她又默唸,緩緩轉了身。
降書抵達秦宮那刻,她決定了,此生,她的心只容得下那個把她奉在心尖的男人。這世間再無誰會比他更愛她。是以,君若有心,妾便相隨,生死不離……
【平冕是古代君王的“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