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太廟回來,牛嬤嬤便似貼狗皮膏藥,寸步不離地黏着顏兒,仿似知曉她近來所想一般。
顏兒煩不勝煩。爲了甩開老嬤嬤,她不得不踏入了佛堂。只有在佛堂裡,她才得以獨處,討來須臾平靜。
咯噔……
聽得聲響,顏兒沒有回頭,不耐道:“勞你外頭候着。”
咯吱……大門似被關上了。
顏兒這才扭頭,卻見一個佝着腰的老太監正栓着門閂。
“你?”
那張枯樹皮般皺巴的臉擡了起來:“主公命奴才捎話……”
“來人吶,不好吶!來人吶!”牛嬤嬤瘋了似地扯着嗓子嘶喊。
片刻,宮女太監簇了過來,卻是嚇得瞠目結舌。
漢白玉階一片慘白,一道褐紅天澗從高處劃過,一副佝僂的身軀倒掛在褐紅半道,枯樹皮般皺巴的老臉,似戴了副鬼煞面具,猙獰褐紅,後腦勺缺開的洞口正汩汩地淌着鮮紅……玉階下頭,癱倒一片盈白,那盈白正一點點被流淌下來的鮮紅吞噬。
牛嬤嬤撲騰過去,一把摟起玉階下的盈白,哆嗦着撫住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娘娘,醒醒啊,娘娘。”臂彎汩汩淌着熱流,老嬤嬤探頭,只見雲鬟下頭全是血。
“快叫御醫,快!快!”
未央宮頓時炸開了鍋,各種可怖的流言長了翅翼一般傳遍了宮闈。
“怎樣?”苻堅堵在了珠簾口。
“陛下放心,只是皮外傷。不過傷着頭骨,大意不得,得悉心將養着。”
苻堅長舒一氣,緊蹙的眉稍稍鬆了鬆。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牛嬤嬤撥浪鼓一般叩着頭,“娘娘叩拜時,不喜奴婢隨着。奴婢不過走開半晌,去給娘娘倒杯水。不想就……”
苻堅不曾理會她,扭頭衝着方和:“查得怎樣?”
“老太監死了。他在未央宮少說呆了四十多年,是晉國那時的老人,負責清掃太廟也有個十幾年了。此人怕是前朝餘孽。”
苻堅冷冷攥拳,從牙縫擠出一絲悶聲:“明曦。”
方和哆嗦着偷瞄了一眼。
“召苻融明日一早承明殿覲見。”
主子額頭蒙着的薄怒,叫方和不由一凜:“諾。”
黑漆漆的天,伸手不見五指,忽的,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一張玉白冷厲的臉,冷冷的腳步聲和着隆隆的雷聲,轟轟逼近,再逼近。顏兒撒腿狂奔,扭頭只見他一記冷笑。
“呃……”顏兒撲倒在冰冷的雪地裡。“不,不要,明曦,不要。”她跪着避退。
“哈哈哈……明曦死了,我是司馬曦。”冷臉俯身幽幽地逼了過來。他把玩着匕首,在那雙驚恐的眼眸前晃了晃:“生不如死的滋味,可好受?明曦弒父,便死了。你——”
冰冷的指戳上了額,顏兒被戳得腦仁兒裂開一般疼。
“弒……父……弒……子!卻還在活!”
“張重華是怎麼死的?是你害死的,你!哈哈……”
“你以爲殺的是孽種?哈哈,是,那是孽種!是你和那個胡蠻子的孽種!”
“還有你娘,也是你害死的!”
“你十惡不赦,天地難容!”
“不,不,不是我,不是。”顏兒死命地晃着頭,頭上的紗布被掙了開,雙手哆哆嗦嗦地揪得錦衾吱吱作響。夢裡,她正揪起一把殘雪朝那張猙獰的面孔狠狠甩去。
緊緊握住錦衾上輕搐的空拳,苻堅湊近撫上蒼白的額:“沒事了,沒事了。”
緊閉的眼角幽幽逼出一滴淚,一串淚,爲夢魘所鎮的病人,淒冷哭泣:“孩子……我們的孩子……永玉……孩子……”
眼眸裡忽的似灌滿了她的淚,痠疼難耐,苻堅只覺心口一抽。他雷擊般彈開了手,身子亦從榻上彈了起來。不肖得亂糟糟的思緒來提醒自己,悸痛的心已清晰地告誡,不得心軟,不得心軟。“孤來過的事,隻字都不許提。”他再未看睡榻,奪步離去。
“明曦……”
他聞聲猛地回了頭。
噗……牛嬤嬤亦驚得帕子從手中滑落金盆。
“我要……殺了你,殺……明曦……殺了你……”夢裡,她正歇斯底里地奪着那把匕首……
苻堅遠遠地看着,眉角緊蹙着簇起一抹驚疑。
轟隆隆的雷鳴震得天地直顫。承明殿偏殿,苻融卸下肩上的蓑衣,抖落一身雨水,這才換衫往正殿覲見。
“陛下?”
“限你三個月,剿平月影宮。入夏,孤要在這兒——”苻堅端坐榻上,屈指敲着案几,一雙眸子幽冷,“見到明曦的頭顱。”
苻融滿目訝色。
“此事是兄長之託。不得有第三人知曉。”苻堅起身,幽幽踱近,拍了拍弟弟的肩頭。
苻融頷首:“哥,您放心,臣定不負所托。”擡眸,他卻難掩隱衷:“可雅姐姐……”
“孤就是看在姐姐份上才饒他一命。”苻堅拿起案几上的那串菩提,低眸凝視着,冷冷道,“可他動了不該動的人,罪不可赦。”
待苻融出殿,苻堅幽幽地撥着菩提:“與老太監相涉的宮人,一律賜死。”他擡眸,眸光森冷:“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要不動聲色。”
“奴才遵旨。”
苻堅疲沓地歪倚榻上。揪緊菩提珠,他默問:“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回想起那張苦楚的臉,他只覺心疼,又覺煩悶:“她醒了嗎?”
方和怯弱地搖了搖頭。
轟——一聲雷鳴,藉着那抹閃電,顏兒高舉匕首,狠狠地朝那團黑撲了過去。
“呃——”她猛地彈起,雙手繃得筆直,似掐着什麼一般。
“娘娘,醒了?”牛嬤嬤驚喜地騰了過來。
手猛地泄了力,顏兒似癱軟泥歪倒在榻上。頭痛欲裂,她捂着額,懵懵地晃了晃腦袋。忽的,她猛地又抽起,掀開錦衾,顧不得趿鞋,便光着腳一路小奔。
“娘娘,唉……”牛嬤嬤趕忙追了上去。
轟——殿外頭電閃雷鳴,春雨瓢潑。一道白影嗖地衝入雨簾,溶入淅淅瀝瀝的雨水裡。
“哎呀……”牛嬤嬤頓在屋檐下,懊惱地一拍大腿,衝着宮女道,“愣着做什麼?”
宮女們這才追的追,奔的奔,忙活起來。
啪嘰啪嘰……腳心冷冷的,從石磚一路奔至泥濘,顏兒仰着頭,捂着額,任雨水沖刷滿臉的淚痕。“嗚……”雷聲雨聲蓋住了哭泣,她痛痛快快,慘慘慼戚地嚎啕。
噗——腳下一絆,她撲倒在榆樹底下。雨水裹得褻衣幾近透明,她跪伏着,無辜無助得似個匍匐在母腹中的胎兒。
“對不起……是娘不好……娘錯了……”她嚎哭,雙手癲狂地摳着淤泥,甩濺得滿身滿臉泥星,“對不起……”
“娘娘,娘娘……”宮女手忙腳亂地涌上來攙拽。
哭泣的女子瘋了,甩開宮女,匐倒在泥地上,死勁地刨着泥坑。指尖隱隱摳到了木匣子,她嘶聲慟哭:“孩子,我的孩子,嗚……”
這場面當真駭人。直到癲狂的泥人掙得虛脫昏厥,宮女才合力把人拖着抱着拉回了殿。
“哎……”牛嬤嬤蹭着帕子輕輕地拭着滾燙的額。托起那雙纖細的手,冷麪的嬤嬤眼眶紅了。雖經細心梳洗護理,可滲血的指縫依舊駭人。老嬤嬤搖頭:“十指連心,這是何苦喲?”
渾渾噩噩,高熱不退,清醒過來,雖不癲不鬧,卻是十問九不應……御醫扼腕捉急。牛嬤嬤踏破了承明殿的門檻,卻回回吃了閉門羹。
承明殿班房,又是另番景象。皮鞭抽得悶響,隱在隆隆雷鳴裡……
“陛下,可疑的宮人嚴刑下幾乎都招了供,拒不肯招的,悉數就地正法。供詞,奴才已秘密通知陽平公。可惜,娘娘醒來,什麼都不肯說。”
疲沓地倚着枕,苻堅不耐地拂了拂手。虛無地凝着帳頂,他無奈地垂了瞼:“召芸兒明早入宮。”
清晨的昭陽殿,被哭聲驚醒。
苻芸跪坐在榻上,抱着癡癡愣愣的人兒,失聲痛哭。“顏兒,這是怎麼了?”她顫顫地撫着纏裹紗布的傷口,“怎麼傷的?”那雙空洞的眼眸未見波瀾,她哭得愈發傷心。捂着滾燙的額,她哭問:“這是怎麼了啊?告訴嫂嫂。”
她覺察到懷裡的那雙手似動了動。她低眸,只見那隻蒼白的手顫顫地托起一件小肚兜。
“若是孩子還在,都該半歲多了,會爬會笑了。”
苻芸從未聽過這麼哀慼的聲音。她緊摟着懷裡的人,寬慰道:“子女緣,強求不得。信嫂嫂,你會兒孫滿堂的,會的。”
“不會了……”淚從空洞的眸眼裡悽悽地滾落,顏兒歪在她的臂彎裡,哭得似一縷淒冷的冤魂,“我不配做母親,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害死了……我們的孩子。”
“說什麼傻話?怎麼怨得你?”苻芸死死搖頭,理了理懷裡凌亂的碎髮,“哥哥的心還在你這兒,我瞧得出來。你放心,萬事有嫂嫂在,嫂嫂幫你。信嫂嫂,好不好?”
“我害死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我都原諒不了自己,他怎會原諒我?嗚……”顏兒把頭深深地埋在嫂嫂懷裡,哽得渾身輕搐。
苻芸輕輕地撫拍着她的背,柔聲喃喃:“傻話,盡說傻話。”
窩在嫂嫂懷裡,許久,顏兒才無力地擡起頭,淚眸淒冷:“嫂嫂,我求你件事。你能應下嗎?”
嗯……苻芸狠狠點頭。
顏兒吃力地仰着頭,湊近苻芸耳畔……
承明殿,苻堅屈肘擱在案上,急切地看着妹妹:“她怎樣?”
“陛下若關心她,何不自己去看望?”
肘子落了下去,苻堅正過了身子,默然不語。
“顏兒說,那日她下玉階,聽得一聲巨響,扭頭看到老太監從上頭滾下來,摔得頭破血流。她嚇昏了過去。”
如此而已?苻堅蹙着眉,眉宇簇滿疑竇。
“臣婦也知,陛下未必相信,可……顏兒都這樣了,她若不想說,求陛下別逼她了。”苻芸眼眶紅紅的,淚直逼了出來。
“孤是爲她的安危着想。有人要害她,若是孤不明就裡,孤如何幫她?”
“陛下何不親自問她?她或是有事瞞着臣婦,可,若是陛下您問,她肯定會說的。”
“她不會。”苻堅回得斬釘截鐵,那個女子從不曾對他坦誠以對,從不曾……
苻芸低頭抹了把淚:“哥,顏兒看着很不好。”她哭,祈盼地望向對坐:“你們別慪氣了,哥,您就當讓讓她好不好?”
“芸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苻堅截了她的話。他只覺堵悶,起身,別過臉去:“孤待她……已算是仁至義盡。”
苻芸咬了咬脣,倒不說話了。片刻,她起身福了福:“臣婦有一事相求。等顏兒傷好一些,陛下能否允她出宮來臣婦府上省親?”沒見哥哥點頭,她又添了一句:“她受了驚嚇,原本就有些積鬱於心。到府上見見親人,也會開懷一些。”
苻堅蹙了蹙眉,到底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