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走後,顏兒只覺七上八下,不祥之感暗涌。苻雅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怕是……她默默踱去窗邊,歪倚着窗櫺,垂眸暗歎不止。
過去的二十多日,如夢如幻,午夜夢迴時分,她也總如當下這般誠惶誠恐。他從一塊寒冰轉瞬變成一枚燃炭,這峰迴路轉,她不是沒覺察到蹊蹺,只是不願、更不敢細想。她不是沒想過,他轉變態度多半是可憐她。一個女子,吊着最後一口氣,對一個男人痛哭流涕、苦苦相求。莫說這男人對她存得情意,即便無情,怕也難言拒絕。可她寬慰自己,由愛生憐,由憐生愛,壓根沒有分別。
而此刻,她儼然覺得那是自欺欺人。她怕,由衷地怕,怕得她竟鬼使神差,躡手躡腳地踱去了門邊。可她邁不動步子,亦聽不見聲響。離了那麼多道宮門,她如何聽得見?可她還是虛無地倚在門邊,彷彿貼着房門便能得到須臾安慰一般。
這廂,苻堅面色鐵青地呆坐在御案前。
“那個女人胸前可有一枚桃紅胎記?”
“哼,隨便從朝顏閣找個丫頭,也道得出這胎記。子虛烏有。”
“眀曦哪裡識得朝顏閣的丫頭?你我再不願相信都好,他們不……清……白!”
“不……清……白!”三字嗡嗡於耳,苻堅再擺不出方纔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孤傲不屑的架勢來。頭先他還大義凜然地對着姐姐好一通訓斥,毫不留情地逐了客。可唯他自己知曉,他的命門竟被黑暗角落的那個賊和尚捏得多緊。
正月剛過,晝短夜長,戌時儼然深夜一般。
咯噔……咯噔……顏兒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飄旋在冰冷的空氣中,漂浮不定。苻雅究竟對他說了什麼?他何以這個時辰召自己去御書房?空洞洞的,她沒有氣力再害怕,滿心唯剩悲涼與虛無。
“陛下,”她輕輕福了福。她自己都奇怪,爲何脫口而出的不是那句“永玉”。
“平身,坐。”苻堅依舊坐在御案前,瞥了眼幾丈開外的軟榻,面色道不清情緒。
“謝陛下。”離了內室,一切都變得詭異疏離。顏兒又福了福。分明嗅到一絲不妥,她埋頭低聲:“奴……婢坐了許久了,站着不礙事。”
“中宮空置,貴妃爲大。叫宮人聽見,成何體統?”
他的話似啞謎,顏兒似懂非懂。擡眸看他,卻交匯不到他的眼神,她頷首:“臣妾受教。”
目光依舊倦倦地膠着在御案上,苻堅指指案上的紫檀木:“這個還你。”
日日惦記着母親,可隱約覺察到他不歡喜,顏兒剋制着隻字未提。紫檀木映着燭光,泛着冷冷清清的紫青寒光,她竟是一凜。踱近幾步,隔着御案,她怯弱地看着他,怯弱地伸手攬了過去。
撞見那雙清冷的眸,苻堅定神看着,脣角勾起苦澀細弧:“去吧。”
心咯噔,這表情雲淡風輕,卻比淡漠更疏離。顏兒禁不住鬆開紫檀木,雙手攀着御案,愈發怯弱:“怎麼了?”
苻堅垂了瞼,目光膠着在紫檀木上,烏黑的眸子幽幽沉沉。他欲言又止,片刻,才擡眸看她,餘光卻不離紫檀木:“這個……和玉鐲,孰重孰輕?”
又一個啞謎,顏兒這回似徹底懂了。她驚慌,星眸氤氳。雙手無措地合了起來,她面色蒼白,嚥了咽,終是細聲道:“陛下……聽到了什麼?”
心底暗涌千萬句嘲諷,苻堅本不肖得再等她回答,卻死死盯住她,直逼着,直等着她開口。
頂不住迎面的拷問目光,顏兒慌亂地垂了瞼,手抖得不成樣子,腿亦是如此。她不是怕他,卻真切地感到蝕骨恐懼。她最怕的事還是來了。雙腿一軟,她攀着御案,順勢跪了下去:“我……臣妾是沒法子。陛下,紫檀木不是別的,這是臣妾的——”
“孤只問一句,”苻堅氣勢迫人,“這……可是聘禮?”
顏兒合手緊得指節近乎碎了。認不得,無論如何認不得。認了,便是自毀情路。可不認,她如何自證清白?她……不清白了。淚落連珠,如晚秋的夜露透着冬霖的孤冷。
無聲已然是答案。
“孤不想再見你。此事,真假與否,爛在肚子裡。孤不想再提,對誰都不許提,否則——”半晌,一句甕甕的輕顫鼻音竄上了橫樑。
什麼意思?她分明瞭然於心,卻不斷自問,這是什麼意思?她仰着頭,絕望而淒冷:“我是逼不得已,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爲了娘——”
“夠了。”這一句疲沓乏力,近乎低嘆。苻堅起了身,低眸看着她,微微搖頭:“孤不想撕破臉。我們……到此爲止。”
顏兒癡癡地搖頭,冷顫着:“到此爲止?這個月——”她哽住,他的眼神……她接不下話,唯是直直地看着他。
“如今你已大好,孤不妨直言。坐月子,落淚生眼疾,傷心生心悸。心病需心藥。那是御醫開的心藥,孤只是御醫開的一味藥引。”苻堅定定地凝着那雙淚眸,眼眸清淡無波,聲音亦滌得冷冷清清。
心藥?何其荒唐!御醫開口那刻,他便覺荒唐。而今,他更覺荒唐。可她以淚洗面,痛不欲生那刻,他毫不猶豫地荒唐了。更荒唐的是,哄着她將養一月,見着她日漸好轉,他甚至想過可要一直荒唐下去,雖然早在陝縣,他便下定決心斬斷前塵。荒唐無度,從不是他的脾性,從不是。
他別過臉,不再看她:“那個和尚是何居心,孤心如明鏡。借刀殺人,孤斷不會中他的計。”說罷,他轉身踱步離去,消失在清冷無涯的黑暗裡。
冷夜被淒冷的嗚咽撕破。
“眀曦,你爲何要害我?爲何?”淚,是紅的,眸,是紅的,連指縫,都是紅的。漫天的紅,染得那襲白裙成了一片梅海。
“杞桑,杞桑。”眀曦手忙腳亂,揪起地上的荒草,揉作一團堵住利刃下汩汩滲溢的紅。
“杞桑——”驚恐的一聲高喊,司馬曦從榻上彈了起來。雙手抱着頭,他懊惱地撓了撓。餘光瞥見枕側的女子,他蹭地朝裡側避退,冷喝:“誰叫你進來的?”
冉兒屈肘扶腮,蔑笑,“主公醉了,硬拉着我,不讓我走。我有何法子?”
“滾!”
笑褪了去,冉兒慢悠悠地坐起身。酥胸半露,她捋了捋頭髮,柔媚地傾了傾身子:“怎麼?當真認錯了人?”她掀開被子,背對着他,似在趿鞋:“那個女人怕是正躺在男人的懷裡睡得正香。虧得主公還這般癡情,竟是不忍心了?呃——”
司馬曦猛地掐住她的後頸,狠狠一掰,那女子仰面倒了下來。他低眸,狠戾地逼近她:“你想什麼,別以爲我不知。殺不殺她,怎麼殺她,容不得你指手畫腳。”
冉兒冷媚一笑,反手勾住他的脖頸:“我想什麼,主公當真都知?那主公可知,我旁的都不想,只想做這月影宮的……女主人。”
“哼……”
脣角一揚,冉兒勾起下巴,不由分說地覆上了那人的脣。
半夜的昭陽殿,冰窖一般。顏兒似一抹鬼魅,遊離在這冰冷裡。她等不及天明,便摟着母親,踏着積雪,回到了這裡。
冰冷的殿,冰冷的榻,顏兒湊着冰冷的臉貼上冰冷的紫檀木:“娘,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上天要這樣折磨我?他們爲何要這樣對我?”淚滾落雕花的凹槽裡,那三個名字都滑到了脣邊,她生生嚥了回去。
她心虛。她沒有資格怨懟。她身體裡流淌的血不姓慕容,她有何資格要求那人對她視若己出?見血封喉,害得那人親手弒父,她有何資格怨他挑撥離間、借刀殺人?揹着丈夫,披上嫁衣,改嫁他人,洞房花燭,失身於人,她有何資格怨他寡情薄意,有何資格求他不離不棄?
這個月,她拋下廉恥尊嚴,傾盡一世柔情,編織所謂情網,是何等自欺欺人。她呢喃那麼多情話,他從來都默然不語,實在頂不過她,纔會蜻蜓點水般啄啄她的額。原來……她何以竟未覺察半點端倪?何以?
“嗚……我不該要他的好,不該。我好過來,做什麼?難不成就等着老天再來折磨我嗎?”她顫顫地張脣,埋頭咬着紫檀木,“娘,我該怎麼辦?怎麼活?”
她不知這漫長的一生,還有多少詛咒厄難等着她。嗚……她抽泣着哭出了聲,淒冷的嗚咽杜鵑啼血一般凝在屋檐下倒懸的冰凌上。
天未明,吭哧……吭哧……指尖凍得紅裡泛紫,手背攀滿紫青血脈,顏兒跪在榆樹下,木然地刨着積雪。
“娘娘,您這是做什麼?”牛嬤嬤拽起那雙手,瞪着眸子,近乎怒喝。
抽手掙開她,顏兒又刨了下去,溼冷的泥土沾了滿手。
“你們快來,把娘娘支下去!”
“放手。”顏兒回眸,仰着頭,剜向涌上來的宮女,“我不過想爲我的孩子立個衣冠冢,都不成嗎?”她移眸,凝住冷麪的老嬤嬤,低吼:“不成嗎?”
牛嬤嬤蹙了蹙眉,揮手拂退了衆人,自己亦退了去。片刻,她又折了回來,一把拎拽起哭作淚人的女子,遞了遞鐵鍬:“娘娘若有心爲小皇子積福,便不該傷了自己。”
小皇子?顏兒掛着淚苦笑,接過鐵鍬,重重地鏟了下去……
“孩子,你別怨娘。虎毒不食子,娘也不捨得你。可,一個孽種,根本不該生在這世上。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若是可以,我情願娘當年不曾生我。你懂嗎?”她從懷裡掏出粉嫩的小肚兜,顫顫地塞進土坑裡,捧着積雪和淤泥,一點點地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