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至元宵,不過幾天時光,卻似過了一世。
“陛下有旨,召娘娘到承明殿,元宵家宴吃頓團年飯。”牛嬤嬤恭恭敬敬地端着禮服,送了送。
微怔,顏兒定定地看着禮服,眸子掠過一抹哀慼。他這算什麼?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她幽幽地垂了瞼:“勞你替我請罪,奴婢身子不好,去不了,謝陛下隆恩。”她懨懨地起了身,拖着步子踱去了內室。
這着實是老嬤嬤意料之外的。誰不曉得,去家宴露個臉也算在這宮裡討回了幾分顏面。
可顏兒如今哪有心思討回顏面?自從那夜下了決心,她便掏空心思想着如何拿掉腹中的孽障。她曾寬慰自己千百回,這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倆的孩子,不會是孽障。可老天爺從不曾眷顧她,她着實怕了。若是生下個孽障,不單旁的人不會允他活,便是她自己,亦無把握會不會掐向那粉嫩嫩的小脖子。尤想到自己身體裡流淌的、道不明生父的血,和自己這悽苦屈辱的一生,她心裡扎扎的,找不到絲毫藉口留下他。可是,既鐵了心扼掉他,她卻既狠不下心,更下不得手。尤是都過了三個月了,她沒多少時日猶豫。她撫着肚子,抑着滿心的苦楚,一步一步踱向那死寂的榻。
承明殿,元宵夜,正月裡妃子們難得與丈夫同席而坐,自然是歡喜萬分的。
聽完牛嬤嬤告罪,殿宇裡鴉雀無聲,真可看盡人間百態。顏雙不屑地挑眉;賢妃故作溫婉;樑可兒撅嘴;呂玉彤訝然。苟曼青一副端莊模樣。只有苟太后聞聲,淡漠一笑:“知了,退下吧。”
主座素來是那副神情,叫人摸不着情緒。
瞥一眼主座,苟曼青趁機賺了把賢妻之名:“顏兒妹妹來不得,這可怎麼好?湯圓兒都是我親手包的。早預下了她那份。‘湯圓、團圓’圖得就是這個意頭。”
“就是,裝什麼裝,皇后姐姐和賢姐姐不都是過來人,怎不見像她這般金貴?”顏雙趁機落井下石。
“雙兒,瞧你,話可不好這樣說。”苟曼青嗔笑。她扭頭,對着主座,柔情脈脈:“臣妾一直想去看看顏兒妹妹,要不明日臣妾帶上衆位姐妹一同去瞧瞧?”
“不必了。”苻堅睨一眼妻子,神色漠然。
苟曼青臉上極是掛不住,陣紅陣白的,委屈地嘀咕:“陛下不會是疑心臣妾?”
苻堅捎了眼警告。苟曼青連忙噤聲。
“陛下,曼青也是一番好意。這大過年的。”苟太后笑着圓場,話卻說到了份上。
“皇后姐姐的手藝就是好。”呂玉彤適時地扯開了話題。
賞了燈,家宴也散了,苟曼青領着衆妃乘輦回宮。
“翠兒,去,送碗湯圓去昭陽殿,就說是我的一點心意。”
“皇后姐姐,她給臉不要臉的,陛下召她家宴,都不來。您對她這般殷勤作甚?”顏雙撅嘴不忿。
賢妃睨一眼行在前頭的苟曼青,笑道:“皇后娘娘寬厚,不與她計較罷了。”
苟曼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徑直下玉階,入了輦。
昭陽殿,翠兒從食盒取出熱氣騰騰的湯圓,極是乖巧:“貴妃娘娘,這是皇后娘娘親自下的廚,特意吩咐奴婢送來的。請娘娘趁熱慢用。”
“替我謝謝皇后姐姐。”眼角都不曾瞥向湯圓,顏兒清零地點了點頭。
翠兒就這麼杵着,直勾勾地看着。
牛嬤嬤不耐地睨一眼,冷冷道:“貴妃娘娘要安寢了,姑娘早些回去吧。”
待人走了,顏兒靜默地扯了扯脣角,視線緩緩地滑向騰起的氤氳。她捻起湯匙攪了攪,麥香夾着着一絲詭異的淡淡花香。脣角的弧線漾作一暈苦澀漣漪,紅花,自幼揀藥,這味兒錯不了,她料不到苟曼青竟這般喪心病狂。她看着米白的熱氣飄飄地往上竄,腦海裡浮現的卻是漫溢的血紅。老天是在幫她?她正愁拿不掉腹中的孽障,紅花便來了。熱氣霧了迷濛的眼,她只覺心口插着的利刃又猛地扎進去了幾分。嗓子一哽,她強吸一氣。她哭不得,哭不得。
左手死死地揪住大腿,她撈起一粒圓子,晃在眼前頓了頓。圓子晶瑩剔透似顆冰球,透着魅惑寒光。她只覺手指有些不聽使喚地輕搐起來,陡地,圓子從湯匙滑落滾入湯汁裡。她下不了手。這是她自己的孩子啊。自從有了他,她才知她有多想做回母親。沒了他,她不曉得這一世她可還有機會做回母親。“寶兒”,不捨呢喃的心聲,“孽障”,冷厲殘酷的心聲,聲聲和在一起,攪得她只覺腦仁兒快炸了,心肺也快炸了。
“娘娘若不歡喜吃,不吃便是。”牛嬤嬤俯身便來奪碗。
“吃!”當瓷碗從她眼前被抽走那刻,她狠地奪了回來。“留不得,留不得”心頭亂糟糟的唯剩狠戾殘音,她摳着碗沿,淒冷道:“皇后娘娘賜的,奴婢如何敢不吃?”話音一落,她容不得自己再退縮,捻起湯匙,勾下顎,啓脣咬了下去。孽障不能留,不能留,她死死想着噩夢裡那張猙獰的面孔,木木地咀了咀。
甜膩膩的*香溢滿口,顏兒不敢、不忍再嚅脣,強忍着深深地嚥了下去。嚥下那刻,只覺喉嚨硌得火燒碳烤般。一粒,兩粒,三粒,她默默數着,默默吃着,默默地心碎滿地。
咯——擱下湯匙,她漠然地起了身,一步一步靜靜地踱去內室。珠簾拂過肩頭,淚薄噴而出,顏兒死死閉了眼。她合手緊着,指蓋無措地摳着虎口,摳着掌心。落坐榻上,她倒頭栽了下去,揪着錦衾緊緊地捂住了頭。她攬過母親,緊摟着,無聲嗚咽,悽悽地等待着下一個撕心裂肺的時刻……
子時,萬籟俱寂,承明殿忽起喧囂,太監、宮女、婆子亂作一團。
“陛下,陛下,天寒地凍,您……”方和摟着貂裘一路疾追。
苻堅掛着件月白單衣,衝入漫天黑幕和皚皚雪地交錯的混沌裡。龍輦未及,他一路疾奔,卻如游龍淺水。嘎吱——嘎吱——一夜的積雪,厚厚重重,直沒了腳踝,阻得人奔不開步子。
“御醫呢?到了嗎?”他吼。
“該是到了。”
“什麼是該?”他怒吼。驟然,他猛一轉身,衝着方和,緊繃的面容映着雪光好不寒厲:“跟着孤作甚?去椒房殿拿人!”
“啊?”方和爲難地退了退。
“召齊六宮,承明殿候着!六宮各殿,太監、宮女、婆子統統就地鎖起來!串宮者杖斃!”
“那……壽安殿?”
怒光一閃,苻堅凝了他一眼,脣角勾起一縷冷漠細弧,轉身嘎吱嘎吱離去。
方和急忙轉身張羅,這才發現貂裘竟還在自己手中。
頃刻,喧囂聲一浪接一浪。未央宮,如臨末日。
苻堅徒步趕至昭陽殿時,早已是秋風殘掃落葉後的蕭索景象。借調來的宮人無精打采地布了一院,人人自危模樣。
步入院門心便是一沉,苻堅疾步衝了進去,愈往裡,步履便愈沉重。這一路,他最害怕發生的,恐怕已經發生了。
噗通——
“奴婢該死,有負陛下所託,奴婢該死!”牛嬤嬤脆脆地跪在殿堂前,埋着頭周身顫抖。
“的確該死!”牙縫裡擠出一縷低沉顫音,苻堅未捎一眼,急衝入殿。
轟——哐當——金盆落地,熱水濺了一地。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小宮女撞了聖駕,驚慌失措,叩頭不止。
苻堅哪裡顧得上撞翻了闖禍的婢女,徑直衝了進去。熱水滲過鞋背,長靴溼了,他只覺如陷沼澤泥潭,一步一步,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