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黑黝黝的汾水似點燃了般,幽幽地漂着紅。鏗鏗……鏘鏘……寒甲斬殺的殘音不絕,水面紅通通一片,卻不是映落的火光,而是漂染的血紅。汾水之濱,屍骨成山,殘垣般滯了水流,兵器狼狽地散落河岸,倒插水中……大戰後的血腥彌溢,草木都似被薰得枯萎。
“駕!”“駕!”一列馬隊,踏風疾馳而來。
秦王主帳,鄧羌揪扯着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甩在帳中,單膝叩道:“啓稟陛下,臣全殲反軍,擒獲反賊張平之子,張蠔。”
五花大綁的男子披頭散髮,跌跪帳中,低埋着頭,瞧不清楚表情,唯是那肩頭隱隱瑟瑟發抖。
“鄧愛卿快快請起。”苻堅起身,疾步迎上,一把攙起臣子,讚譽之情溢於言表,“愛卿驍勇善戰,真是天賜將才!”
鄧羌五大三粗的,聞聲好不害羞,伸手撓撓後腦勺,堆滿赧色地望向一側的王猛:“是陛下和軍師的計策好,臣只是空得一身蠻力。”
王猛噙着笑搖搖頭,又點點頭:“陛下這招請君入甕,真是高!佯裝敗退,引反軍入銅壁,破了天險,又命鄧將軍反抄臨晉縣,左右夾攻。如今張平已是強弩之末。”語畢,三人齊刷刷地望向帳中的跪伏的男子。
“陛下,”鄧羌捋起衣袖,惡狠狠地瞪着這男子,哼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張蠔助紂爲虐,不如拿他祭旗,威懾張平匹夫!”話未完,已俯身揪起那人的領口。
張蠔到底膽怯,一雙眸子驚恐地睃來睃去,便支支吾吾求饒起來:“陛下饒命!臣等一時糊塗,家父早年追隨厲王,是出於對故主的忠心才……”
“混賬!”王猛不等苻堅開口,已踱前搶白訓斥,“陛下受命於天,乃天下正主。你等有眼無珠,不識主上,還砌詞狡辯。”
鄧羌厭嫌地甩開手,滿臉蔑意。張蠔嚇得滿頭虛汗,低瞥一眼肩頭滲血的箭傷,神色絕望。
苻堅此時已踱回主座,氣定神閒地凝着跪地的亂臣,眸子淡得不着痕跡,脣角噙着一絲靜謐笑意:“忠於故主……倒也算情有可原。”
張蠔愕地擡頭,抑着膽怯望向主座。
“鬆綁,召軍醫……”苻堅指指臣子肩頭的血污,淡淡的語氣添了一絲溫情,“先療傷。”
“陛下!”鄧羌圓睜着眸子,舌頭都有些結住。王猛卻噙着笑,微微點頭。
張蠔豈止是驚,木然地由着士兵鬆綁,滿目狐疑地偷瞥主座。
“孤雖遠在千里之外,對你父子二人倒也不陌生。”苻堅看似閒話家常,唯是微揚的眉角似劍,分明透着凜冽威嚴,“張平無子,你是從宗家同姓*的。雖非親生,卻勝過親生。孤素來敬仰賢孝之士。”
苻堅起身踱下主座,頓在臣子面前:“故主已逝,忠心已表。若你父子二人以待厲王之心待孤,孤……”伸出右手,傲然卻誠意拳拳:“既往不咎,君臣同心,富貴與同。”
張蠔僵跪着,不過愣了愣,便拂了把淚,深叩一禮,千恩萬謝,高呼聖明。苻堅輕淡一笑,俯身攙起受寵若驚的罪臣。
張蠔連夜回城勸降。翌日,張平出城請降,負荊請罪。苻堅恩威並施,一面赦免其罪,加官進爵,令張平代理右將軍,擢張蠔爲武賁中郎將,並加廣武將軍之銜,一面收編張部,責令其轄下三千餘戶百姓遷移長安。幷州之亂平,關中厲王舊部不知不覺中已被連根拔起。
太行山下,可足渾毅橫攔在馬車前,衝着莫愁狠狠一記揚鞭。哧……莫愁肩頭吃了這鞭,跌落下馬。
“你!”顏兒着實一驚,急忙落車去攙莫愁。莫愁伸手擦了擦脖頸處的血跡,又揉了揉跌痛的雙腿,忿恨回望。
可足渾毅黑沉着臉,悶聲道:“臣的職責是保公主無虞。恕臣無理,公主決不能出關!”移眸狠剜莫愁,可足渾毅惡狠狠地戳着馬鞭:“你若再敢耍花招,我便送你三百鞭,送你歸西去見你的老情人!”
莫愁氣得臉陣紅陣白,當年冉閔吃了慕容俊三百鞭,受盡屈辱,再被斬殺,這……是心頭不敢觸及的痛,莫愁騰近幾步,揪扯可足渾毅的繮繩,眸光噬人。
可足渾毅哪裡會讓步,擡起手便又要揚鞭。
“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顏兒闊邁兩步,一把扯開莫愁,凌傲地擡眸望向可足渾毅,“這裡我說了算。你若不敢出關,大可不必跟來。”掃望四下,眸光如炬,顏兒揚聲一喝:“都愣着做什麼?啓程。”
可足渾毅僵在馬上,臉色鐵青。
“公主,”小草撥開窗簾,眼見馬車已小奔開,馬上的侍衛統領卻還是僵若冰雕,一動不動,“你這樣自作主張,皇上要是知道了……”
“閉嘴!”顏兒冷剜一眼,直嚇得小草貼着車廂避了避。心底煩悶,顏兒到底抑了抑:“我吩咐你交給冷風的信,可交代好了?”
“嗯嗯……”小草連連點頭。
“去,吩咐侍衛,出關喬裝商旅,不可招搖。帶十個精壯的隨行,其他的……都散回京城待命。”
“啊?”小草滿目疑色,“這……恐怕……不安全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顏兒捂住腰間的虎符,神色冷毅,“既請我入甕,我入便是。”
臨晉縣,小小一座龍門山,倒正應了幾百年前的傳說,真龍臨門。苻堅率衆臣登高望遠,浩浩蕩蕩,好不威嚴。
俯瞰關中阡陌,崇山峻嶺間流水淙淙,晨風拂面,吹起鬢角絲絲碎髮,襯得眉宇幾許俊逸,苻堅展開雙臂,微微闔眸,深吸一氣:“西漢婁敬所言非虛,關中確是四面天險之地。”
權翼遠眺一眼,沉思一瞬,弓腰道:“夏殷國都佔盡天險,周秦百姓數以萬計,可夏桀死於南巢,商紂亡國被殺,周天子身死戎夷之地,秦土喪於項羽之手。皆因不修道德所致。”
苻堅垂手回眸,嘴角噙着絲絲笑意,面色卻冷峻莫名。
權翼微微一怔,眼前的君王已不再是雍州與自己挎臂把酒言歡的翩翩少年,眉宇間散發的凌冽氣息,既海納百川又拒人千里,縹緲難以琢磨。權翼禁不住斂眸,恭順地引經據典起來:“吳起曾言,鞏固社稷在於德治,不在於地勢險要。陛下以德報怨,收復關中,實乃百姓之福。願陛下效仿遠學唐、虞,以德治國,使遠夷歸順。”
苻堅讚許地點頭,笑意愈甚:“此諫甚好,與孤之所想不謀而合。”踱開一步,憑欄俯瞰羣山,苻堅微揚聲線:“下令稿賞三軍,將士加爵一級。凡城中年邁的孤男寡女,賞穀物絲帛不等。凡軍隊所過之地,減一半田租。”
權翼滿臉喜色叩拜謝恩,衆臣皆叩首稱道。不足半日,開倉放糧、輕減田租的消息已傳遍臨晉縣,百姓無不拍手稱快。待晌午天王率衆臣下山時,龍門山一帶的百姓早撂下農活,齊齊聚集山腳,希冀瞻仰真龍天顏。
“陛下,使不得。”子峰攔在苻堅身前,弓腰勸道,“人多眼雜,唯恐歹人渾水摸魚,對陛下不利。”
苻堅爽聲一笑,拍拍子峰的肩:“關中民風淳樸,何來歹人?再者,豈有君王拒民千里之理?”說罷,便繞開踱向黑壓壓的百姓。
山野村夫、老弱婦孺隔着一列御林軍,跪拜俯首,高呼萬歲。
“孤此來幷州,行軍用兵,叨擾農時,實在有愧於心。請各位受孤一拜。”苻堅俯身拱手,鞠了一禮,舉手投足間威嚴、霸氣、親厚盡顯無疑,“窮兵黷武非孤本意,孤志在與民生息,還民一個太平盛世。”
“陛下萬歲啊……”“蒼天開眼吶……”讚譽之聲鼎沸不絕……王猛目不轉睛地凝着眼前的君王,眼角閃過一絲光亮。
“陛下啊……陛下……”“休得僭越,退後!退後!”忽的,人羣中掀起小陣喧囂,一個古稀老漢推搡着直要衝過御林軍,士兵不敢動粗,又不敢放行,無奈只得高喝。
“啓稟陛下,是位莊稼老漢,自稱李家村人,前來獻寶的。”
聽完侍衛回稟,羣臣皆噙笑搖頭,莊稼漢獻寶,無非呈些五穀雜糧罷了。苻堅卻無比動容,命人放行不說,更是鄭重其事地親迎。
莊家老漢自是受寵若驚,老淚縱橫,握着君王的手拍了又拍:“蒼天見憐吶,老漢我活了七十有三,總算得見明君了。”說罷,叩拜不止。
“您快快請起。”苻堅弓腰攙扶老漢。老漢執意不起,那雙皺巴巴的手直顫顫地往懷裡揣。
子峰一驚,急急騰上前便要阻止。
“子峰,休得無禮。”苻堅輕蹙着眉,朝子峰微微搖頭。
“大人直管放心,老漢我不是歹人。”老漢衝着子峰咧嘴笑了笑,兩顆薰黃的門牙格外起眼,顫顫地從懷裡掏出一團白布,雙手捧着舉過頭頂,高呼道,“老漢我代表龍門李家村,向陛下獻上龍門璧。願陛下萬壽無疆。”
接過白布團,一層層掀開,確是一枚盈白通透的玉璧,雕龍栩栩如生,龍鬚活靈活現,奇的是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凝着掌心玉璧,苻堅驚疑地望一眼老漢,一個莊稼漢如何會有這等良玉?
“老先生,此玉世間罕見,異常珍貴。孤如何能奪人之好?老先生不如自己留着傍生吧。”
“龍門璧只有真龍天子才配有。這玉是天賜的,九年前……挖井得來的,想來就是等今日啊,求陛下一定收下。”
老漢千推萬阻,苻堅終是收下了玉璧,又加賜李家村良田穀物。
汾水,靜謐得連啾啾鳥語聽來都異常雀躍。商賈車隊行至臨晉縣,歇腳安頓下來。此時,顏兒才知他大獲全勝,前日便已班師回朝。不單平定了關中,更是收買了萬衆民心,他該是何等春風得意?不知爲何,懸着心安然落下,顏兒卻只覺酸楚。
“公主,山野之地,湊着點吧。”小草鋪着睡榻,又討巧道,“這個村子還真有意思,家家戶戶都姓李,便叫李家村。”
凝着草芯燈盞,顏兒隨手執起銀簪撥了撥,火光稍稍亮了起來,映得清潤的眸添了一抹冷澀:“她也姓李。”
“誰?”“誰?”
兩人異口同聲。小草問顏兒,顏兒卻是對門外。
“稟公主,她去了一處廢棄的院子,像在找東西,見着後院的枯井便嚎啕大哭。”侍從壓着嗓子悄聲細稟。
“枯井?”顏兒微斂眸光,凌厲地望一眼侍從,“沒被她發現吧?”
“公主放心,”侍從微微搖頭,“屬下查探過,枯井空無一物。井後倒有三座孤墳。找村民打聽,說是院子的主人九年前死於非命,被扔進井裡,是個好心的老漢收的屍。”
“繼續跟着她。還有,時機一到,按我吩咐的做。”顏兒依舊凝着燈盞,玉靨似凝了一層嚴霜,孤冷莫名。
“公主?”棉絮從手中滑落,小草癡愣愣地望了過來。
擡眸瞥一眼侍從,視線頃刻睃向榻前的近侍,顏兒面無表情地站起,轉身踱至緊閉的窗前,單是這抹背影已是寒氣逼人。
“你?公主?”
一縷拳腳之音,頃刻,便是“唔……”的一聲慘切之音,“嗖……”的繩索一緊之音……
顏兒倏地閉眼,眉眼拂過一抹愧色,脣角卻緊得冷毅:“小草,不是我信不過你,而是,我不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