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白玉中庭,積雪新除,地磚尚蒙着清零冰氣。一襲火紅,裙襬數丈,拂過清冷的白,似點燃一簇柔紅細焰。叮咚叮咚……肩頭的珍珠柔柔地輕吟,霞帔珠簾又清清附和,腰若束素,搖曳生姿,嬌豔不失清新,柔媚不失典雅。
慕容俊端坐太武殿正中,可足渾皇后站在金鑾之下。雖無朝臣在側,這燕國的朝堂倒是凜凜威嚴。一步一步,心驟急驟僵,顏兒緊了緊手,拾階而上,視線晃啊晃……華冠美須,凜凜濃眉,炯炯雙目,若非鬢角早生華髮,慕容俊該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相比之下,顏一山實在不足爲道。金鑾下的女子,年近四旬,保養亦算得當,若非眼神尖刻,倒也稱得上眉目清秀,或許真是面由心生,妒忌真能毀了女子的容顏。
跨過門檻,透過珠簾,顏兒總算瞧清了慕容俊的表情,眉眼簇着毫不掩飾的怒光。餘光瞥向皇后,她不免是幸災樂禍了,顏兒款款福禮:“苻溪見過燕皇,見過燕後。”
“哼……”一記冷笑,可足渾皇后高傲微揚下巴,滿臉不屑,“難不成秦國沒有法度?欺君之罪當誅,這個理竟然不知?踏入我燕國,便只有皇上,何來燕皇之說?”
“娘娘息怒。我並無不敬之意。我雖是和親而來,卻並未過門,算來,我還是秦國人,我的國君還是大秦天王。”
柔聲細語,不卑不亢,直噎得可足渾皇后紅了臉,便禁不住細細打量這女子。見她着嫁衣而來,只道她野心勃勃又愚不可及,否則如何會中計?不料,還真是牙尖嘴利,可惜霞帔珠簾遮了容貌,否則真想瞧瞧那東施效顰的可笑模樣。
“溪公主是客,你是主。皇后,這便是你的不是了。”冷冷一語,聽似指責妻子,卻透着寒心的冷,慕容俊面目不悅,怒意似乎稍不留神便要溢出脣角眼角。
“多謝燕皇。”比這兇險百倍的刀光劍影都見識過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顏兒倒放鬆了些,又福了福。
那怒意膠着在火紅之上,漸漸燃了起來,慕容俊摁着龍椅扶手,幽幽起身,噔瞪瞪……玄色長靴踏着玉階一步步逼近,那眉間的怒火便一寸寸竄起。
王者之氣比劍氣的殺意更駭人,顏兒到底幾分心虛,卻逼着自己鎮定鎮定,合着的手便也刻意鬆了下來。腰封微微一振,顏兒直了直腰板,孤傲之氣給火紅染了一抹豔光。
這紅,這珠,這繡,眸底的火紅越燃越厲,慕容俊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噗噗如十五年前的心跳,噗噗如六年前的心跳,十五年那一撩珠簾,魂牽夢繞,六年前那一撩珠簾,痛不欲生。
顏兒嚥了咽,分明心慌,卻刻意舒了舒脣角。可足渾皇后笑了笑,隔岸觀火般悠然自得。
呼哧……珠簾晃眼,頃刻,朝堂金色耀目,顏兒未曾料到他會如此不客氣,一時,面露訝色,星眸熠熠無邪透着少女的純真,又夾着新婦的羞澀。
烏瞳裡的那點紅,燃得化了,化作秋水之濱的芙蓉花瓣,慕容俊呆住了,眸子裡是驚是愕,頃刻,又是喜是傷。他微微嚅脣,再不是淡無表情,那是隔世重逢的難以置信,眼眸一陣輕霧一陣紅霞,脣角一瞬哀慼一瞬含笑……
深情的眼神,也曾見過,溫情的眼神,也曾見過,唯是他這一眼凝望,顏兒漲紅着臉,低了頭,談不上心如鹿撞,卻分明讀懂了他的深情、他的哀傷、他的思念,雖不是對自己的,卻足以叫世上任何一個女子臉紅心跳。顏兒知,自己怕是成功了,卻又暗涌一絲羞愧,偷竊的羞愧。
“哈哈……”仰頭爽聲一笑,斂笑時,慕容俊似一瞬年輕的十歲,意氣風發模樣。
可足渾皇后先是傻了眼,繼而卻是急了,這十幾年來,打那神畫的主意,搏他歡心的女子,自己見得多了去了,無不鎩羽而歸,她,難不成她?雙手一抓衣襟,可足渾皇后剛要開口,卻被這平生未聞的溫柔細語噤了聲。
“隨朕來。”慕容俊毫不掩飾眼眸裡溢滿的寵溺,更不顧禮數地牽起了那火紅的腕子。與可足渾皇后擦肩而過那刻,慕容俊分明冷冷地捎了眼警告,便牽着這女子繞進了後堂。
後堂,慕容俊安坐主座,視線片刻不離隔案的火紅。被他瞧得羞赧,顏兒揪着書函緊了緊,羞紅早已爬上了耳根。
四旬的男子,若是福氣好,該是當爺爺的人了,卻怎活脫脫似個初墜情網的毛頭小夥?慕容俊稍稍斂眸,自覺都些許尷尬。
顏兒粗粗看完信,雙頰的羞紅被心頭的涼意驅散了幾分,乙泉摳掉那點硃砂,便是想他知,自己徹徹底底地舍他而去,他爲何卻還要……竟不惜以兩國邦交作價,出爾反爾,更把母親都拖下了水。他不是素重孝義嗎?爲這二字,狠絕地一再拒絕自己。此舉可說是大不孝,卻又是爲何?
心亂如麻,顏兒理着書函,疏離地輕擱案上。
目及書函,慕容俊正色幾分,指指案几,猶豫片刻,分明帶了三分試探七分忐忑:“公主……意下如何?”
他當真是悔了!這個念頭在腦海裡越涌越烈,可回不了頭,回不了頭,於心頭默默喃喃。眼下要燕皇釋疑,心甘情願地接納自己,方是最終的。顏兒一緊手,竭力鎮了鎮氣,起身福禮,稍稍低首:“望燕皇恕罪,我有一事想瞞。”
“哦?”慕容俊多少有些意外,難不成她要坦白?
“天王和太后娘娘之所以遣書函來,只因……”顏兒頓了頓,面露一絲難色,“我不是真正的溪公主。溪公主早夭,未央宮適嫁的公主,唯剩芸公主。而她……該是我的嫂嫂,長安城的人都知。我苦求皇后娘娘,才討來爲嫂嫂替嫁的機會。”
慕容俊掂着書函輕輕磕了磕案几。
“桃代李僵,送嫁溪公主,秦國並無不敬之意,實在是無奈之舉。”顏兒直了直身子,前刻的理直氣壯褪去了,卻平添一抹哀慼,“可天王和太后娘娘並不知,和親之人是我。我並非皇族血脈,在秦國……”
幾許欲言又止,顏兒的臉終是又紅了:“名聲……不好。天王許是怕由我和親,有辱燕皇聖明,故而遣書而來。我着實羞愧,若您……有所介懷,我自當即刻領命回秦國。”
咯……書函頓了下來,慕容俊停下手,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片刻,方淡淡問道:“那你想留下嗎?”
這句真真問住了顏兒,顏兒也想知,若有的選,自己在乙泉可會回頭?如今在鄴城可會回頭?好在,呵呵,心底苦笑,是留是走,從來由不得自己,與他緣盡了,恰是他親手毀掉的,由不得自己,更怨不得自己。
“哥哥嫂嫂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所求的,早求到了。我想與不想,一點都不重要。”顏兒說得無比坦誠,唯心裡隱隱作虛又隱隱作痛,“您若接受天王的提議,秦國必會送正統皇族和親,於您,於燕國,自比我區區一個……漢女來得意義重大。我……不敢想。”
“可……”顏兒擡眸,星眸熠熠隱着零星一點希冀,好不楚楚可憐,“若您留下我,我……”說謊終是做不到眼不眨心不跳,顏兒垂瞼,聲亦虛了下來:“會傾盡……一個女子……一生的好。”
視線膠着在娥眉黛玉間片刻不曾移眸,慕容俊與其說是猶豫,倒不如說是探究,可心底那點疑慮可抵得過挑簾那一眼的欣喜?
除夕轉眼已至,未央宮的頭一個除夕,註定冷清陰鬱。
一席皇家晚宴,甚是簡樸,苻融依舊獨身而來,依舊推說千金公主身子不適。苻雅依舊默默不語,瞧着倒比平日憔悴許多,看似魂不守舍。苟曼青再如何強裝,亦掩不住眉間那縷失落。苻堅原就消瘦了不少,傷筋動骨一百天,左手尚纏着繃帶,便愈顯神色懨懨。後宮的女人們,雖則有苟太后和王太妃坐鎮,難免還是略顯清冷。好在子峰、苻芸一對璧人倒給這晚宴添了一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