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掃塵待客,我命紅箋和梅心她們去後院採摘了許多的雪梅,又命她們取幾壇梅花瓣上的積雪,而且要黃昏後的,那時的雪,寧靜清潔,烹煮梅花,可以洗心。
黃昏時候,我亦披上心愛的白狐裘大衣,到後院去折梅。經過雪色長廊,自我從翠梅庵回到月央宮就沒有來過這後院。大凡皇庭院落都相似,庭臺樓閣,假山溪流,月央宮所不同的是種植了一大片的梅花。雖不及上林苑的香雪海,卻也是一片繁盛的香雪世界。
一襲白衣,立於雪中,折了幾枝我最愛的白梅和綠梅,心想着,若一生與梅爲伴,無慾無求,我是否還能給自己一個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回到暖閣,圍爐煮茗,欲覺芬芳四溢,香茗清心。
我雖只是平凡的女子,沒有絲毫法力,可是卻依然感覺到今晚有客來訪。風雪之夜,只是他不是我的歸人。
淳禎來的時候,我沒有訝異,因爲我掃塵待的人就是他,煮梅花香茶等的人也是他。自回紫金城,與他雖相見幾次,但每次都是匆匆而過,沒有坐下來細聊過。
今日的到來,我們心裡都知道,是該給彼此一個交代,給彼此一個結果的時候了。
我看着他頭戴皇冠,身着龍袍,翩翩風度與淳翌極爲相似,若不是熟悉了,一定誤以爲他們是同一個人。看着他,我想起淳翌,只是我不能自欺欺人。
我朝他施禮道:“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福。”
他忙迎過來,扶起我的手:“快快免禮。”他凝神看着我:“能容許朕喚你眉彎嗎?”乍聽朕字,加上此情此景,更讓我想起了淳翌,彷彿是曾經某個雪夜的情景回放。他不願喚我皇嫂。寧願喚我眉彎。事實上,我又怎麼會喜歡聽那一聲皇嫂呢。
我微微點頭:“當然可以。”
“好香呵。一定是你煮地梅花香茗。”他聞着茶香,面帶微笑。
我莞爾一笑:“是的。梅花香茗,特意爲皇上準備的。”
他轉眉看着我:“哦,你知朕今夜會來月央宮?”
我點頭:“是的,有此感應,皇上也該來一次月央宮了。”
他眉頭微蹙:“是的。也該來一次月央宮了。自你回宮以來,發生了太多地事,朕初登皇位,許多地政事需要處理。這些日子稍微靜下來,又不想這麼快的知道結果,所以一拖再拖,直至今日纔來。”原來淳禎在告訴我,他一直逃避着,不想這麼快知道結果。他怕結果不是他想要地。只是我早已坦然。結果在於我,在我心中。
我淺淡一笑:“其實結果早已知道。不是嗎?無論什麼時候面對,都是這個結果。”
他雙手扶着我的雙臂,壓低着嗓音:“朕想要你親口說出,還有既然是兩個人地結果,你可以告訴朕你心中的結果,而朕告訴你朕心中想要的結果。這樣子,才謂公平,眉彎覺得如何?”
我面色平和:“好,一切就依皇上。”
他握緊我的手:“讓朕先說吧,朕怕你先說,到時會讓朕無言。”
我微笑:“皇上,你看你,還像個孩子似的。”說出這話,我心中頓覺酸楚,當年我亦這樣說過淳翌,如今物是人非。我知道,縱然我對淳禎有着特殊地好感,亦無法坦然地面對他,因爲我看着他,會永遠地懷想起我與淳翌在一起的點滴。幾年以來的相處,幾年的相濡以沫,我不能忘懷。他爲我盲目,爲我鬱鬱而終,我又怎能這麼自私,丟下他,與他的皇兄相好。
淳禎似乎看出我心中矛盾的掙扎,許久,輕輕地嘆息一聲:“經過這麼多日夜的思索,到今日,朕終究還是無法說出
我淡淡微笑:“既然是結果,又何必拘泥,但說無妨。”
他深吸一口氣,溫和地笑道:“眉彎,你可否留下來,陪着朕,一起共享天下?朕知道你不慕繁華,朕只是想身邊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紅顏知己,可以陪伴着朕,讓朕面對國事時不會心煩,讓朕不會孤獨。”他還是說了出來,這結果,儘管我知道,可我還是不想面對。
因爲知道,所以面色平和,只婉轉道:“皇上,知己可以不在一起,可以用心去懷想。後宮佳麗三千,有許多的女子可以懂得皇上地心思,可以照顧皇上,你不會孤獨地。”
“旁人不知,你還不知麼?這幾年以來,對你的心一直壓抑,又何曾有過更改。朕知道你會說先皇才駕崩,朕不該與你論及此事,但是朕相信,若是淳翌在,他一定會希望有個人可以好好照顧你,一定希望你能幸福。”他話語急促,但我聽到淳翌二字不得不驚心。
我嘴角泛起了一絲淺淡地笑意:“你錯了,淳翌一定不會希望別人來照顧我,他只希望今生我由他來照顧。再者,失去他,我又還能談什麼幸福?”
“你愛他。”淳禎脫口而出。
我淺笑:“我從來不把愛字輕易說出口,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愛,只是我知道他遇見我之後,就一直在傾心付出,直到最後一口氣息,他等我的人還是我。這樣的男子,我終究還是辜負。試問,已經辜負,還能心安理得的繼續辜負下去麼?”話畢,我心中暗自嘆息,原來我也在尋找藉口,尋找這冠冕堂皇的藉口。因爲我拒絕淳禎,不僅是因爲淳翌,更多的是我心厭倦,縱算我可以忘記自己是大燕公主,但是與淳翌之間已經算是錯誤,我不想將這錯誤延續到淳禎身上。我是個心淡的女子。若要我全心去愛他,自是不能。既然不慕後宮的繁華,不喜人間紛蕪,又何必再來累人累己,我要做地應該是灑脫。灑脫離去。不留痕跡。
淳禎看着我,我這些心思他不會不明白的。既爲知己,當知一切。許久。他嘆息道:“好,朕不勉強。”
“多謝皇上,自從我回到月央宮,已無所求。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懂我的人,可以一切都依我。無論我的選擇如何。都依我。”
“那你告訴朕你地選擇。”他問道。
我握着他地手,緩緩坐下:“來了這麼久,只顧着說話,還沒坐下喝我親手煮的梅花香茶。”漸漸地,我已改口,在他面前自稱臣妾,總是不慣。
手執杯盞,只淺品一口,芬芳溢人。
他讚道:“好茶。品下去頓覺骨肉冰清。也就只有你才能煮這等冰潔冷豔的香茗。”
我笑道:“茶固然好,也要尋得你這懂茶地人。”
他微笑:“告訴朕。你的選擇。”
我轉眉看着他,說道:“你又何必執着呢,讓我淡淡的來,淡淡的去。無論我做出怎樣的選擇,都希望你依我,依我,就好。因爲我心中已經沒有地任何牽掛,沒有任何的遺憾。”我話語決絕,事實就是如此,我心不能改變。
他看着我,眼神想要洞穿我的心,堅定地說道:“好,朕依你。縱然此生只能將你懷念,朕也會將這份懷念延續到最後。”
我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淳禎。”
“告訴朕,你有何要求,只要能做到,朕一定依你。”
“畫扇,答應我,照顧畫扇。”我脫口而出。
他點頭:“好,朕答應你,一定照顧她。”
我繼續說下去:“她的才貌,不在我之下,甚至勝過於我。她執掌後宮的能力與氣魄,遠勝於其他的人。這樣的女子,留在皇上,只會有益無害。皇上可以晉封她爲妃,將來賜封爲後,都不爲過。因爲皇上身邊需要的這樣地女人,後宮也需要這樣地皇妃。我的話,出自肺腑,雖說爲畫扇,卻也是爲你呵。”
沉默片會,他緩緩點頭:“好,朕答應你。你說得對,後宮需要這樣地皇妃,朕身邊女人千百,也不在乎多一個這麼優秀的她。更況她與你情同姐妹,這麼多年來,彼此知曉冷暖,看着她,朕能尋到你的影子。”
“不,好好疼惜她,不要在她身上尋找我的影子,那樣對她來說,是一種傷害。”我急道。
“好,朕答應你,會盡最大的心力去疼惜她,無論爲了什麼,都這麼做,可好?”他語氣溫柔,眼神裡也充滿了柔情。
我感激道:“謝謝你,皇上。”
他微笑:“你今晚已經說了好幾次謝了,以往你可不是如此的。”
“因爲我是真心的感激。”我回道。
“還有什麼要求,你都說了來,朕都依你。”他爽然道。
我思索着,緩緩說道:“還有謝容華,倘若她要提出離開紫金城,請皇上應允她。我與她姐妹一場,不想她正值韶華,便埋葬在這。”
淳禎點頭:“好,這很簡單,朕依了。”
“顧婉儀也請皇上另眼相待,她是個聰慧的女子,與我亦是姐妹。”
“好,朕答應你。”他繼而問道:“還有什麼嗎?”
我微笑地搖頭:“沒有了,在宮裡幾年,沒有多少知交,就她們幾人,我還有牽掛。如今皇上應允了,也無了牽掛。”“難道你就一點不牽掛我麼?”他一字一句,扎進我的心裡。
我故作輕鬆之態,微笑地看着他:“大齊江山穩定,楚先生也說過,這太平盛世還會蔓延許多年,所以皇上不用我掛念。”
“朕的心呢?”
我執他的手:“皇上的心,自會有人慢慢地填補。”
“可……”
我輕捂他的脣,示意他不要說下去,柔聲道:“人生總是有許多無奈,活着難免有些遺憾。我認識的淳禎看盡人世消長,所以這一切,對你來說,都不算什麼,不是嗎?”想起我與他在華胥幻境的談話,他那不爭天下的胸襟,令我佩服。記得那一次分別時,他說過,我們回去,去做自己,你做你的湄婕妤,我做我的陵親王。如今亦是如今,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沈眉彎。
“滄桑往事,一夢華胥。”他低低說道,原來他與我一樣,想起了華胥幻境。我在想着,或許幾年以後,他重遊故地,身邊會有另一個女子,而他會告訴她,曾經他與一個女子去過那裡,有着一段知心的對待,他們也許有過愛情,也許什麼也沒有。
“一夢華胥。”我亦低語。
他緩緩起身,走至窗邊,我隨着他而起,看着窗外紛飛的雪花,這樣的夜,實在太美,美得心痛。
“我,我可以抱抱你嗎?”他緩緩說道,眼神裡充滿了溫柔的渴求。
我坦然微笑:“當然可以。”
他輕輕地將我擁在懷裡,我閉着眼睛,感受着他身上的氣息,這氣息與淳翌有幾分相似,但我分明能聞到一種輕逸的氣息,這樣的輕逸,只在他身上有。我知道,曾經的風流王爺,會成爲一個英明的君王。
再久長的擁抱,終究還是要分開,當初我貪戀過淳翌的懷抱,我離他而去。我貪戀過楚玉的懷抱,我亦離他而去。如今,我有這麼些許貪戀淳禎的懷抱,我終究還是要離他而去。這是我選擇,因爲我知道,這個選擇,纔會是最完美的。
一夜的相處,只是靜靜地相處,空有紅燭高照,良夜清宵,我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能做。
直到天色微朦,雪也停了,淳禎才起身離去。無須道別,在彼此的眼眸裡,我們能讀懂一切。我與淳禎,有這一夜的相處,此生足矣。
當他的背影消失在冬日雪色的晨曉裡,我還是低低地說了一句:“此番離去,後會無期。”
心痛,可我喜歡這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