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9-3-15 20:20:16 本章字數:4551
紅箋走過去開門,門口站着的卻是瑤沐。我喚她進來,聞得一身的酒味,見她步子搖晃,似有醉意。兩年,她不曾來過我的房間,我也不曾去過她的房間。
她一口喝下紅箋爲她倒的茶,看着我,醉意模糊,只顧笑,卻不說話。
我心中疑惑,輕輕問道:“姐姐有何事麼?”
她突然握着我的手,說道:“妹妹,若有機緣,還是離開這裡的好。只是姐姐想要告訴你,外面的世界紛紛擾擾,卻也未必能及這煙花之地。”說完,她淡淡一笑,轉身離開,嫋娜的背影給了我一種迷離的感覺。
推窗望月,明月清朗,初春的夜風帶着薄薄的涼意,彷彿要浸入骨子裡。煙花巷此刻人流已散去,那排紅紅的燈籠更加襯托了夜色的沉靜,我看到了喧鬧的開場與岑寂的落幕。街道上,只有伶仃的男子打路巷行來,而那些花紅柳綠的姐妹卻在門前執着帕子迎接。這樣的情景我看了兩年,也厭倦了兩年,直到此刻已無感覺。
又是推門聲,媽媽輕輕走至我跟前:“眉彎姑娘,我看你還是親自去滿月閣跟那位公子說聲吧,他說不見姑娘就不肯離去。”
我心中凌亂不已,這已經是媽媽第五次過來催我了。
看着媽媽焦急的面色,就明白她不想得罪這位出手闊綽的華服公子。於是嘆息道:“罷了,勞煩媽媽再去跟那位公子傳個話,就說我稍後便來。”
媽媽頓時欣喜萬分,點頭道:“那姑娘快點,我這就去回話了。”說完,輕快地走出房門,急急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半晌,輕聲跟紅箋說:“你幫我將那件白色真絲裙裝取來。”
紅箋爲我換上裙裝,坐在鏡邊,我略整鬢髮,將寶珠玲瓏簪換下,從鳳凰香盒裡取出那枚碧玉荷花簪,斜插在頭上,再將一對荷花耳墜別上,抿了一點脣紅,便起身。
紅箋隨在我身邊,穿過廊道,來到了滿月閣。
我已見着他的背影,玉立長身,站在窗前。還未待我喊話,他轉過身來,眉宇間露出溫和笑意:“得見眉彎姑娘,心中不甚歡喜。”
我微微福了一福:“讓公子久候,眉彎在此道歉。”
他趕緊朝前走來,欲執我的手,轉而又輕笑:“姑娘言重了,是在下唐突佳人,還請姑娘見諒。”
他爲我輕移紅木椅子,我輕輕坐下,桌上擺放着精緻的酒菜。赤金的游龍戲鳳酒杯和碗碟,心中暗自驚歎,媽媽平日是不輕易拿這酒杯來待客的,卻不知這公子是何來歷,定是拿了他不少的銀兩了。自我來到這迷月渡,媽媽一直是喜好錢的,金錢對於這紙醉金迷的社會來說,的確是不可缺少。當日若不是爲了五十紋銀,我也不會來到這。只是進來容易出去難,如今的媽媽又怎麼會輕易讓我離開呢?就算她讓我離開,一時間,我竟無處可去。
紅箋爲我們斟上酒,見那公子端起酒杯,柔聲道:“在下先敬姑娘一杯。”說完,一飲而盡,倒也乾脆。
我並不打量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還是凝月酒,清冽醇香,這麼一小口,彷彿往身子的各個經脈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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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說話,自斟自飲,接連着好幾杯。我只顧低眉,卻不想言語。
他細細地看着我,眼神裡流露出點點柔情,手上把玩着酒杯,微笑道:“今日姑娘的才貌令在下傾心,識得如此絕色佳人,心中萬分驚喜。”說完,他將手上那杯酒又一口飲下。
這樣的話,這樣的情景,對於我這樣一個青樓歌妓來說,實在是過於熟悉。
聽見敲門聲傳來,紅箋輕啓門扉,一小廝模樣的少年躬身朝裡面笑道:“小爺,天色已晚,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他說話聲音極輕,似有懼怕。
年輕公子將手一揮,輕聲道:“一邊候着去,別驚擾了眉彎姑娘。”話音雖輕,卻極具威懾力。那少年趕緊躬身退後,輕輕掩門。
我心中暗想,不知眼前這男兒是哪家公子,卻是給人一種不凡的感覺。平日裡在迷月渡也算閱人無數,這般氣質的倒也是少見。那年輕公子看着我,似有話說,卻又不啓齒。
紅箋朝我看了一眼,輕聲說道:“小姐,我到門外候着,若需要紅箋侍侯,再喚來,可好?”我輕輕點頭,想來紅箋怕擾了我與他閒聊。紅箋輕輕退出,低低道:“公子,小姐,紅箋去門外候着。”
紅箋掩上門的那一刻,我覺得屋子裡極靜,彷彿連彼此的心跳都聽得到。這雖不是我第一次與陌生男子獨處一室,可今夜我心卻不如往日那般平靜。以往,我只當他們是看客,從來就不落在我眼裡,我只顧撫自己的琴,至於他們懂與不懂都不重要。今夜,有種莫名的慌亂闖入心中,想來是因爲白日太過勞累,心緒不寧,我這樣告訴自己。
年輕公子起身立於窗前,看着那月色,柔聲道:“今晚的月色彷彿也知曉人心,竟是這般的溫潤清明。”
我朝案几上古琴看了一眼,迷月渡每一個雅室裡都備好了各種樂器,只爲平日裡供客人賞樂。淡淡說道:“就讓我爲公子撫上一曲,方不辜負這明月良宵。”其實我說這句話,並未帶着怎樣的情懷,只是爲了消解這沉靜的氣氛,況我本爲歌妓,除了撫琴奏曲,實在不知還能做什麼。
他轉身看向我,眼神裡盡是柔情欣喜:“好。”
我端坐在琴前,看紅燭高焰,極盡熱烈的燃燒,看明月蒼穹,令人生出懷遠之心。一襲白色輕紗水袖,在清風下飄出幽香,指端才落在弦上,心中已有萬千之感。輕撥幽弦,低聲唱道:“梢上月伶仃,城外雲天闊。空嘆韶光逐水流,萬縷青絲白……不羨後庭芳,寧作飄零客。只待三春四月風,舞遍紅塵陌……”古琴徽雅,冰弦雪韻,袖長風而高吟,懷明月而悲心。七絃幻影,指劃煙飛,思高山流水之雅事,憶春江花月之清音。一曲琴罷,幽幽輕嘆。
擡頭,方見那公子凝神看着我,我轉而低頭沉思。心中不禁嘆道,今日如何吐露心中哀怨,想起往日在迷月渡對着那些男兒唱的都是些明詞麗曲,縱然心有愁思,亦是不能流露的。
年輕公子走至我面前,我這才起身相迎,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柔聲道:“我不許你做飄零客,你放心,我會帶你離開這裡,做我的……我的……娘子。”他前段話那般堅定,後段話卻隱閃斷續。其實,這樣的話,我聽過千百遍,那麼多的男子對我說過,可是至今沒有任何一個人爲我做到了。縱然有人爲我做到,也未必是我想要的。
我輕輕抽出手,低嘆道:“公子,不過是眉彎一首曲子,聽過作罷,不必當真。”他又執起我的手,神色有些急:“姑娘切莫如此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做到的。”我淡淡一笑:“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塵歲如煙而過,來來去去皆沒有什麼兩樣。”
他將我的手握得更緊,與我貼得那麼近,我聽得到他的呼吸,急促中又帶有幾分閒定。脣角微微翹着,又道:“姑娘,我知道這些年你受了委屈,日後小王定待你如珍似寶,不辜負你這絕代佳顏。”
我遲疑一下:“小王?”這兩個字我是緩慢吐出的。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差點忘了,在下……姓王,家中排最小,時而有人稱呼小王。”
我略想了想,不禁笑道:“如此這般。”與這王公子說話有種輕鬆之感,竟不是從前那般與人周旋的厭倦,不過也僅是一種無端的感覺,僅此而已。想起以往常去翠梅庵聽經,妙塵師太總會說起,聚散離合皆爲緣,彷彿這個緣字不僅是佛家所喜好,世間許多的人亦相信。我也信,只是這緣由來都是那般迷幻,總是似是而非。我與爹孃,我與紅箋,我與畫扇,我與妙塵師太,我與這迷月渡,我與面前這位王公子,究竟誰人是緣深,誰人又是緣淺?想起妙塵師太,一襲飄逸玄裳,容顏可謂是傾城絕色,又是爲何勘破塵事,遁入庵廟,幻化一身的道骨仙風?世間有許多事,都不可參透。
正當陷入沉思中,聽見王公子輕聲喚道:“姑娘……”我略一怔忡,微微發窘,輕輕應了一聲:“嗯。”只見我的手還被他執着,便紅着臉,細細抽出,竟不知該如何言語。
他頷首一笑,走至桌前,說:“姑娘請坐,與在下再飲幾杯如何?”我輕移蓮步,緩緩坐下。
“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他邊說着邊爲我斟酒。“公子但說無妨。”我低聲道。
他微微一笑:“可否邀請姑娘明日共遊楚釧河,賞悅這春日佳景,只當怡情寄興,也算是風雅之事了。”見他眼中瑩亮,似乎很是期待。
我沒有遲疑,隨口說道:“好。”話纔出口,反而覺得有趣,以往我是不與客人出外郊遊的,不過應了就應了,不需要理由。我沈眉彎由來都是如此,想要做的,任是誰人也阻擋不了,不想做的,任是誰人也無法勉強。這幾年,媽媽因我的個性,沒少叨絮過我。
他甚是驚喜:“那就說定了,明日我遣人來接姑娘。”話音方落,又是一杯酒飲下腹。
我微微點頭,只覺得夜色已深,方說道:“夜已深,公子不妨早些歸去,我也有些倦了。”我起身,覺得確實有些疲累。
他立刻起身,道:“好,我這就歸去,姑娘早點歇息,明日再見。”
我喚道:“紅箋……”此時紅箋已推門進來,我攙着她的手,徑自離去,只丟下身後的他。
穿過廊道回到房中,才坐下,我立即與紅箋說道:“你去將媽媽喚來。”紅箋答應着出去了。
只一會,紅箋與媽媽已來至我房中。媽媽問道:“姑娘喚我來有何事?”
我道:“媽媽,你可知這位公子是何來歷?”
媽媽略想了想:“這……我竟不知,以往是不曾見他到過我們迷月渡的。但見他出手闊綽,且氣質高貴,來頭定不小。不過這也無妨,來頭越大越好,什麼人物媽媽我沒見過,只是姑娘自己要把握好機會,有些事錯過了就很難再尋。”
媽媽話中之意我已明白幾分,於是點了點頭:“謝過媽媽,眉彎知道,有勞媽媽特意過來。”
媽媽笑了笑:“無妨,你今兒個也累了,早點歇息,我先走了。”說完,朝房外走去。
紅箋掩上房門,側到我身邊,疑道:“怎麼?那公子的身份讓小姐生疑?”
我略一思索:“這倒也不,只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深吸一口氣,嘆道:“不理了,今日很累,你再去廚房找她們爲我燒些熱水,我想沐浴。”
“是。”紅箋轉身要離去。“記得給她們幾十錢,免得回頭又多話。”我說道。紅箋微微一笑,開門出去。
斜倚在雕着海棠花的紅木浴桶裡,看氤氳的水霧將夜色蒸騰,紅箋爲我灑了好多花瓣,有海棠、芙蓉、月季……柔軟的肌膚觸在溫熱幽香的花瓣上,輕輕地撩撥我萬千的心事。那麼多的熱氣往心裡裹着,清溼的白煙將我的意識慢慢舒緩。我很喜歡沐浴,躲在屏風後面,一層層白紗的帳幔阻隔了一切的侵擾,這個時候,赤裸着身子,輕鬆地呼吸,輕鬆地思想,可以放下一切。
紅箋輕輕地拿花瓣爲我擦拭身子,細聲道:“小姐,你真美。”我看着紅箋,在水霧與燭光下顯得那麼朦朧絕秀,這許多年,我竟忽略了她的美貌,紅箋是個極美的女子,莫說有十分絕色,卻亦有七分傾城。想來她今年已十八,是跟了我這樣主子,才耽擱了年華。日後有機緣,我定要將她許配給一個好人家。我想起了瑤沐的話,也許我終是要離開這迷月渡的,只是不知是以怎樣的方式離開。因爲我一直相信,我沈眉彎的命運不是如此,斷不是如此。
倚着,閉目養神。熱氣涌上來,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長髮浸在水裡,柔柔地漂游。起來的時候,紅箋爲我披上了真絲浴衣,立於鏡前,嫋嫋婷婷。
沒有再去看窗外的明月,只是擦乾長髮,上牀就寢。
沉沉地入夢,恍恍惚惚,許多的人朝我走來,許多的景緻在夢裡出現。小時侯那簡樸的竹籬院落,禪韻氤氳的庵廟,鮮豔明媚的楚釧河,還有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許多的花,開到了極盡,似要溢出血來。又是血,又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