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興城,堂皇京都,氣象威皇。
我坐在茶樓二層,看着樓下街道上那些熙攘人羣,感受這天朝繁華,心中竟泛不起任何漣漪。楊執說我口音是京城味道,但我聽着那些那些盈耳來的京地話,竟是恁樣的生疏悖離。近鄉情怯,是不是說若情未怯,乃因鄉未近?這裡並不是我的出身地?
“怎麼了,傻……”
我斜眸睇去。他若敢把“傻”字後面的叫出口,我就敢在今晚踹人下牀。
楊執嘿嘿一笑,“怎麼了,愚兒?”
算你聰明。“我們都來了這些日子了,沒有任何進展,還留在這邊做什麼?”
“既然來了,當然要好好玩過再走。”他將剝好的花生仁遞到我眼下。“京城就是京城,就連這花生也是格外的飽滿脆口,你不覺得麼?”
“……不覺得。”
他眼眸微閃,“你在這裡,根本不能像在別處時那般的自在,對不對?”
我低下頭。
“被我說中了?”坐到了我旁邊位上,他俯在我耳邊,暱聲道。“傻媳婦,你怕什麼呢?有相公在,你怕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我怕什麼。對於自己不知的,人們多呈兩樣極端。有無知者無畏,也有因莫測而惶惑。京城這個地方,我找不到一絲熟稔,感不到一毫的親切,可是,它讓我坐立難安,讓我寢不安枕。我怕,怕失去自己擁有了數年的生活,怕失去我身邊的這個男人。
“愚兒,我帶你來,不是爲了你。”
“難不成是爲了你?”這相公又在發什麼瘋?
“的確是爲我自己。”他拿手指細細捋我的發。“我不想自己難受。我帶你來京城,是爲了找出讓你那個撕心裂肺的人。每一次,看着你陷在夢裡又哭又叫,我除了叫醒你,沒有任何法子可施,你可知道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是多麼重大的挫敗?”
“……如果找不到呢?”
“我們給自己半年時間,如果找不到,就把那些當成你的前世,不再理會,我們打道回府。大不了……”他正肅的嗓音忽添促狹。“爲夫的辛苦些,夜裡多累你幾回,讓你想做夢都沒有氣力……”
我手指掐在他腰間,狠狠一個擰轉。這人也不看當下是在什麼地方麼?這些輕佻的話兒若是被別人聽了,我要如何見人?
“我要回客棧了,你一個人在這邊觀賞京城風土人情罷。”推開他,我氣咻咻向下樓。當初我是怎麼就看走了眼,怎以爲自己挑得是一個沉默木訥的老實人?
我氣走得急,他跟在後面亦步亦趨,我心中更氣,垂頭走得更急,樓梯轉角與正要上樓的人險些撞上,被他拉住。
“你生爲夫的氣也要看着前面走路不是?撞壞了你,你疼得是身,爲夫疼得是心。”
這人還敢如此輕佻?我橫白他一眼,甩頭再走。
“……慢着。”有道人影擋在我身前。
我擡起頭。擋我者是個男人,五十多歲的年紀,一襲圓領偏襟的綢布長衫,頗有兩三分的貴氣……這模樣,應該是京城哪家大宅門裡的總管之流罷。來了這些日,別的沒有領悟,這些倒參透了幾分。
楊執把我攬向身後,問:“閣下有事?”
來人眼睛一徑盯着我,“請問夫人芳名?”
“我夫人的名字,爲什麼要告訴你?”
“你夫人……”來人到臉上,有驚有疑有惑有拿捏不定的遊移。“請問您的夫人可是複姓東方?”
“什麼東方西方,我夫人就是我夫人,關東西南北什麼事?”
我這個相公個子長得高頭大馬,臉面生得俊俏喜人,惟獨一雙眼睛瞪起來時,銳利得彷彿能把人肺腑剖出。來人被他這樣一瞪,嚇得氣息一緊,向後退了兩三步,嘴中猶在嘟喃,“這……不可能啊。不是已經下葬了……可是,也長得太像了,世上會有這麼像的人麼?要是主子見了,也一定會說像,太像了呀……”
楊執牢牢牽着我,從這人面前擦過,走街過戶,目無旁移,一字不吭,直到回到客棧,進了房間,門甫闔上,他將我抵到門上,低頭就親。
“……你怕我被人認出來?”一氣脣舌嬉戲後,兩個人都是氣喘吁吁,我靠着他,問。
“我以爲,只是我的猜想,沒想到……”他抱我的手又開始極不老實。“我的傻媳婦……愚兒……”
“……我們要離開這裡麼?”
“不,既然來了,索性就把迷底徹底掀開!反正,不管我的傻媳婦是什麼來路,都是我的傻媳婦!”他把我抱到了牀上,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糾纏。
我抱着他,望着他,跟着他,隨着他……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他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不管是雲雨巫山,還是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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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過後,我們依然留在京城。
我們走遍了每處值得賞玩之處,吃遍了每家值得入口美食。這樣的日子,奢侈到讓曾在山中呆過兩年的我深覺可恥,卻樂此不疲。
足足一個月過去,都是風平浪靜。但我和他兩個人彷彿都已預感到,這平靜的後面,會有翻天覆地般的驚變。但它一日不來,我們便享受一日的平靜。楊執說,我夢中總有一個最牽念的“月兒”,我想知道,這不平靜能不能把這月兒引來。
這日晨起,推開客棧窗牖,居然見得滿城素意。我向人打聽,方知今日是已故太后的誕辰,舉國茹素三日,全城盡披素衣。
坊間有說,現今的皇帝坐得是奪來的皇位,那麼,這位太后又是何等來歷?
“太后誕辰,太上皇回京祭慶,儀仗將至,街間閒雜人等,盡作迴避!”
前方有紅衣錦袍的宮門中人執鞭擊地,喝聲開道。楊執帶我閃進街邊食肆,坐在鄰窗位置。
“聽說太上皇在離京時曾對今上說永不回京,怎麼又……”
“噓,你找死啊,這個時候敢嚼弄這樣的舌根?老實看着!”
鄰座,傳來竊竊語聲。
“太上皇駕到,街人跪迎——”遠遠地,長喝聲至。
我低低聲問:“我們跪不跪?”
楊執拉我滑下座位,矮身蹲在窗前,揚脣道:“這樣,就算跪了。”
“這……”
“太上皇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