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展亭即便滿腹疑問,在慧敏森冷的視線下也只好點頭答應。慧敏伸出手將屋門一打開,只那匆匆地一瞥,陸展亭便失聲叫了起來,但那一聲只剛出口,就被早有防備的慧敏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但是陸展亭的眼睛還在直視着屋內,在那不大的房間中央,吊着蛛兒,剛剛給他輕聲唱歌的蛛兒。
“你不要吭聲!“慧敏在他的耳邊輕聲道,見陸展亭點頭,她纔將手放下。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陸展亭流着淚連聲問,他想衝進去,卻被慧敏攔住了,她冷冷地道:“你不用去看了,她已經死了。我是等到她死了以後纔去叫你的。”
陸展亭吃驚地張開嘴巴,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慧敏。
慧敏接着淡淡地道:“你不用這麼看着我,這不是我的意思。”她微嘆了口氣,目中的冰涼似稍有融化,她嘆息道:“你想逃出去嗎?蛛兒替你想了一個好法子。”
她回頭見陸展亭還呆在那裡,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自己在說什麼,她一甩手就給了陸展亭一記耳光。她用力過猛以至於似乎牽動了自己的傷口,慧敏捂着腹部沉着臉道:“如果你不想蛛兒白白爲你死了,你就給我聽清楚。”
“沒有太多的時間,很快就會有下斂房的太監過來。按照慣例,他們會將蛛兒的屍體連夜送出內宮。蛛兒是金陵本地人,她的屍體會被送往城西的義莊,等着她的家人來領回屍體。那個地方已經出了皇宮。按照聖武皇帝的恩典,蛛兒等下會得到一口薄皮棺材,我呢有一小會兒單獨的時間與她道別。你可以逞這個機會逃出宮去。”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陸展亭流淚道:“我一直就是這不堪的,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對我。”
慧敏冷笑了一聲,道:“這個問題你以後下了黃泉自己問吧。”她說着掏出一個錦囊,道:“我素來不喜歡欠別人的,你救了我的命,你逃出宮去之後,去楊州府找我們葉家,這裡頭有我的一封信,我哥哥看過以後一定會收留你的。”
陸展亭被慧敏藏在了蛛兒的牀底下,他聽着有人在屋內進進出出的,蛛兒被放了下來,就放在牀上。陸展亭看着牀樑,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對不起。有人將蛛兒了屍體擡出了屋,放進了院中,擺在一輛運屍車上的薄皮棺材中,將棺蓋蓋好。
這時陸展亭聽到慧敏的聲音道:“我這個主人還沒話過別呢,現在聖武皇帝死了,下斂房的人就不用懂老祖宗的規矩了嗎?“
陸展亭屏息着聽爲首的太監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又隔了不多會兒,他聽到慧敏輕聲道:“快出來!”
陸展亭立刻從牀底爬了出去,慧敏低聲道:“將蛛兒的屍體抱出來,你躲進去!動作快點,半夜出去,不會有侍衛查看。”陸展亭輕推開棺蓋,將蛛兒抱了出來,他看着蛛兒灰色毫無生氣的臉,不由心裡一酸,將她輕輕放進牀底。慧敏似乎也很緊張,她的手緊緊死抓着一根柺杖,指關節都隱隱泛出白色,等陸展亭迴轉了頭,似乎才微鬆一口氣,她輕拍了一下陸展亭的背,柔聲道:“孩子,跑吧!”
陸展亭躺進了棺材,在拖上棺蓋的那一刻,他看着那張平時不假辭色,總是充滿了譏笑的臉,輕聲說了一句謝謝。慧敏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陸展亭的臉,道:“孩子,你以後自己要萬事小心。”然後同陸展亭一起將棺蓋合攏。
很快,陸展亭便感覺到車子在動了,他細數着那些路,那些彎道,儘管韶華宮離最近的西直門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他仍然覺得那是一生中最難耐的等待。
“老張頭,又死了人?”陸展亭聽那口音就知道是西直門守城隊長楊之隆。
“是韶華宮的小宮女。”
“哦,韶華宮的人居然還沒死絕啊?”守城的侍衛一陣大笑。
“您要不要看看?”陸展亭聽到這裡,不由輕輕握住了拳頭。
“不了,那韶華宮的小宮女活着的那張臉,看了都叫人倒胃口,別說是死了。”
老張頭連連應是,接着車身又動了起來,陸展亭輕輕鬆了一口氣。車子就這樣不停地向前,陸展亭在棺材裡迷迷糊糊的,幾乎睡着了。迷濛中,他有片刻似乎看到蛛兒在前面,他便追啊追,將那女子的背影一拉過來,卻是亦裕冷笑的面孔。陸展亭立刻嚇醒了,出了一身冷汗,他剛想慶幸是在做夢,突然聽到一陣奇特的聲音,他再仔細一聽,不由額頭沁出了冷汗,那是馬蹄聲,是很多匹馬踏出來的聲音。
陸展亭幾乎都不用深思熟慮,也能猜到那些馬匹是追蹤自己而來。他一咬牙,將棺蓋狠狠一掀,那棺蓋翻了過來,剛好砸中老張頭。陸展亭從棺材中跳出來,對地上被砸昏過去的老張頭說了一聲抱歉。他打量了一下四周,這裡已經是屬於金陵西郊。陸展亭仔細辯別了一下方向,便往叢林深處跑去。
他跑了大約有一柱香的功夫,發現不但沒有擺脫馬蹄聲,反而那蹄聲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喘着氣,似乎聽到風中傳來的吠叫聲,他恍然亦裕派來的人帶來了狗。陸展亭環顧了一下四周,見到幾株巖敗醬,他大喜,將那些草都拔下來,忍着草的其臭無比的腥味,將它們統統塞到嘴裡嚼爛,然後脫下外套,用那些草漿將自己渾身上下都塗抹遍,剛想將自己的外套丟進水裡,卻突然被一個黑衣蒙面人奪了過去。陸展亭嚇了一跳,但是那個黑衣人卻示意他不要出聲,只見那黑衣人幾個俐落的飛躍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這個時候陸展亭想要再跑,也來不及了,他只好潛伏於路邊的草叢中。
當他看到穿着一身黑衣,在火把下,卻更顯得俊美無比的亦裕,那顆心止不住猛烈的跳動着。陸展亭耳邊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越是聽到自己心跳聲,就越是緊張,心跳得越是快。那幾條灰色的獵犬似乎也失去了方向,對着半空亂吠着。
亦裕勒住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沉着臉道:“給我四散開來搜,他一定就在附近!”他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道:“我要活的!”他的話剛說完,那邊樹叢中突然一動,幾條獵犬立刻像瘋了一般追逐而去,亦裕也立即掉轉馬頭喝道:“快追!”
等他們都消失無蹤了,陸展亭才虛脫了一般倒在地上,無力地喘着氣。片刻,他纔有勁爬起身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四章 隱姓埋名
陸展亭彎着腰蜷伏在船底,這幾天的顛簸讓他先是吐了個昏天黑地,繼而又發起了高燒。他聽到有船泊碼頭聲,接着頭上一亮,有人掀開了頂蓋,衝他吼了一聲,道:“獨眼龍,快起來!卸貨了!”
陸展亭支撐着站起來,慢慢地順着樓梯爬上甲板,亮光照在他那幾乎遮去了小半張臉的紅色胎記上,看起來即醜陋又怪異,讓人幾乎不願意再去看第二眼。運河岸邊新鮮的空氣讓他不由精神一振。他剛想深幾口氣,就被人在背後狠狠踢了一腳,領頭的高胖子惡狠狠地道:“當初要不是看你工錢便宜,纔不要你這個噁心的醜八怪,沒想到你什麼活也幹不了,還白搭了我好幾天的伙食。”
陸展亭慢吞吞地從甲板上爬起來,嘴裡嘟噥道:“怪不得人說世上最可恨莫過車船店腳牙,捉住就該殺。”
“你說什麼!”
“我說就去,就去!”
卸完了一船的貨,陸展亭坐在碼頭邊上休息。楊州府雖小,但卻勝在玲瓏別緻,天似快要下雨,整個天空是一片烏雲摧城黑壓壓的。商販,平頭老百姓推着車,拎着包袱,緊趕慢跑。將近重陽的時節,很多門鋪上面都插了一把蒲艾。想起去年的重陽節,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陸展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看見船家似乎在收錨,便假意湊上去說:“高老大,我最近身體好多了,以後保證能一頂倆!”
高胖子狠狠呸了一聲,道:“你給我滾得越遠越好,還想白吃,你做夢去吧!”
陸展亭心裡暗暗好笑,嘴裡則道:“高老大,那你怎麼也得把我帶回去啊。”
高胖子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理會他,收起了錨,嚷嚷着升帆了,升帆了。陸展亭看着那遠去的船隻伸了一個懶腰,突然意識到什麼,衝着那遠去的船隻喊道:“喂,你總該把晚飯錢給我留下啊。”
陸展亭摸着幹了一堆體力活之後,已經空空如也的肚腹,不由暗暗苦笑。剛走沒幾步,天上便有大顆大顆雨滴掉落下來,很快越下越大。陸展亭連忙小跑躲到了一處商鋪的屋檐底下,還沒站穩腳跟,裡面便是一盆水潑了出來,道:“你這個醜八怪,快滾,別觸你奶奶的黴頭!”
陸展亭氣不打一處來,但是雨越下越大,他只得連忙跑開尋了另一處避雨的地方。雨勢太大,儘管陸展亭儘可能往屋沿下站,但還是被打了個溼透。雨好不容易停了,陸展亭尋思着找一戶人家去打聽一下葉家,想起還沒仔細看過擡頭,他將手伸進懷裡摸出那個錦囊,可是打開一看,不由傻了,整個錦囊已經溼透了,那封信也糊成了一片,根本看不清上面所寫爲何物。他拿着那張紙對着陽光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路人都道這醜八怪是一個瘋子。陸展亭長嘆一聲,將那張紙收好,又將那隻做工精緻的精囊看了看,走到路邊的小食店,拿它換了一塊重陽糕。
他啃着重陽糕又路過那家店鋪,看見剛纔喝斥自己的老婦手裡端着一碗鮮竹雞湯,正在好言勸慰一個消瘦的年輕男孩進食。那個男孩半躺在竹椅上,一臉的煩燥與不耐。
“乖兒,這是你最愛吃的,你以前不是一日不吃一日不歡的嗎……”她還想勸兩句,那少年突然一伸手將那碗雞湯掃在地上,然後人重重地倒在椅中似乎昏了過去。那老婦幾乎要哭了,一擡頭見陸展亭站在門口,眉毛一挑剛想喝罵。
“他中毒了!”陸展亭淡淡地道。
“你說什麼?”
“信不信由你,別再給他喝竹雞湯,竹雞喜食半夏,他中的就是竹雞湯裡帶的半夏毒。用生薑兩斤搗汁,取一盅拌白礬細末調勻,給他喂下就好了。”他說着便咬着重陽糕走了。
陸展亭走不多遠,見一夥乞丐也在往前走,他靈機一動,跑了上去搭訕道:“我是新來的,正沒處過夜,請問這哪裡方便能落個腳?”
那乞丐一回頭,居然也是一個獨眼龍,他上下掃了一眼陸展亭,似乎對他的外形還算滿意,道:“聽你小子口音,金陵人士?”
“是打那過來的。”
“大地方來的啊。”
“哪裡,哪裡。”
“這地方可是我們哥幾個的,你要想加入要意思意思。”那獨眼龍盯着陸展亭的臉,陸展亭想了想,連忙把才咬了幾口的重陽糕放他手上。獨眼龍似乎也不貪,心滿意足地接過,道:“跟我們走吧。”
那是城郊野外的一處荒廟,四處都是斷牆殘瓦,廟裡不漏雨的地方都被先前的乞丐佔了,陸展亭只好將就着找了一個差強人意的地方躺了下去。他現在常常覺得睡眠不足,夢裡始終有亦裕在追趕,即使能睡熟,也總是很快驚醒。
背後是剛下雨的溼地,天氣也越來越冷,陸展亭睡到後半夜,實在受不住,將廟裡那些神祖牌堆在一起,升了個火烤起來,到了天色快大白的時候,又困了起來,便又靠在牆上睡了過去。他一進入夢鄉,亦裕,蛛兒那些交替的人物便紛迭而來。
他夢到了蛛兒的哭泣,亦裕的冷笑,自己無力地掙扎,他猛然睜開了眼,卻看見對面站了一個穿紅綾子縐裙,紅緞子背心,束着白縐綢汗巾兒的小姑娘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一對柳眉似黛,秋水含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陸展亭,她似乎根本不在乎陸展亭先是驚訝,即而在她這麼不加掩鉓地注視下,顯得有點尷尬的模樣。
“你救了小四子?”
陸展亭輕咳了一聲,問:“小四子是誰?”
“就是中了半夏毒的那個。”
“沒有!”陸展亭連忙答道,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連忙爬起來笑道:“小姐你認錯人了。”
那個小姑娘回過頭,對門外道:“老嬤嬤,是這個人獨眼龍嗎?”
外面走進來一個青衫老夫人,她一見陸展亭立刻眉開眼笑 ,道:“就是他,就是他!他昨天跟我說生薑配白礬可救小四子。以前小四子昏過去都要隔個一天才能醒過來,昨天才喝一碗薑湯就醒過來了。”
陸展亭苦笑道:“我說了薑汁配白礬嗎,我說薑汁配白醋,拿來沾雞肉。”
“我不想跟你多費口舌,你叫名字?”
陸展亭脫口道:“蛛兒!”
“珠兒?”那小姑娘一臉好笑。
“蜘蛛的蛛。”
那個小姑娘突然手一揮,一條烏黑的蟒鞭纏住了陸展亭的脖子,她剛纔還笑語盈盈的臉一下子變得滿面冰霜。“你今天跟我去看一個人,看好了,我給你一百兩銀子……”周圍的乞丐一陣驚歎,小姑娘得意地道:“如果你治不好!”她輕哼了一聲,將手中的鞭子一勒,陸展亭連忙揮手,那根鞭子猶如靈蛇一般滑走。
“姑娘,我可不是大夫!”陸展亭苦笑道:“我看你一出手就是百兩銀子,做什麼不請一個正經的大夫呢?”
那女孩子脫口道:“自然都請過了,連御醫都看過了,都看不好。”她說到這裡語氣一滯,烏黑的眸子帶了一層輕沙,似乎想哭,但最終又惡狠狠地瞪向了陸展亭。她嘴裡那句威脅的話還沒出口,陸展亭輕嘆了一聲,道:“那我們就去看看吧。”那紅衣女孩子一愣,陸展亭又微笑着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微笑時,那張淡色的薄脣輕彎,顯出一道憂美的弧度,女孩子那一刻心想:“這醜八怪也不是十分的醜。”
“我葉慧蘭。”
“蘭心慧質,好名字。”陸展亭伸了個懶腰,道:“我餓了,既然要我看病,總不能讓我餓着吧?”
葉慧蘭輕哼了一聲,旁邊的老夫人連忙笑道:“這葉家,可是楊州數一數二大戶人家,家中不但有在都郡當將軍的少爺,還有葉家本身還是楊州城裡最大的鹽商,別說是做一頓吃的,就算是做一頓滿漢全席也不在話下。這楊州府最好的廚子就在葉府。”
葉慧蘭玩弄着手中的鞭子,全然面無表情,陸展亭則拍手笑道:“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葉府果然是豪宅,別人門口置放的是一對石獅,唯獨葉府的門口擺置了一對銅獅子。整個葉府的佔地面積大約有十幾公傾,從別院到正院,處處顯着奢華,但又不顯得庸俗,透着舉重若輕的大富,便另顯了一種貴氣。黑色琉璃瓦、粉白的牆,青磚地,銅鶴、日晷掩映在綠樹叢中,或俏立於白玉石階下。四周是綠柳周垂,臺榭迴廊,細枝末節處又似乎透着江南地的婉約。
“先去看看我爹爹!”
陸展亭打了個哈欠道:“先吃飯吧!”
“你這個醜八怪!”葉慧蘭眉毛一挑,卻被陸展亭笑着駁回,道:“你爹爹被這麼多神醫看過,即然沒看好,想必也沒看壞,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可是從昨晚就沒吃過半點東西,不先救自己,恐怕沒命去救你爹!”
葉慧蘭一咬牙,道:“帶他去偏廳!”
陸展亭坐到了富麗堂皇的偏廳當中似乎還不滿足,他笑道:“你們廚子既然是全楊州最好的,那麼我就隨便點了,秦淮八件就不要了,那菜式粗俗。我也不麻煩,還是來你們幾道地道的楊州菜,清蒸鰣魚,銀菜雞絲,清燉魚翅,這季節鰣魚有點過了,不過想必難不倒你們葉府。其實我這個人不是挺愛吃蘇菜,我偏愛口味清淡的浙菜,你再給抄個龍井蝦仁,點心就隨便吧,有千層油糕同翡翠燒賣就可以了。”
葉慧蘭的一張粉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半天才擠出一句:給他做。陸展亭好像沒看到葉慧蘭氣極卻又在拼命忍耐的臉,他手拿着筷子,欣賞着周圍垂掛的畫卷。他轉了一圈,停在一張畫前面,自言自語道:“好好的一幅功架,可惜眼界忒小,畫虎不成反類貓,可惜!“
“你說什麼!”葉慧蘭再也忍不住了,她跑過去指着陸展亭道:“你這個乞丐懂什麼?這可是當今天數一數二的才子畫的。”
“數一數二的才子?”陸展亭詫異地道,他迴轉頭細看了一下畫面,才哈哈笑道:“我說誰這麼半遮半掩的,原來是傅青山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