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兩個月之前。就在王源率凱旋大軍從江淮之地回到成都後的不久。和王源達成了約定的崔道遠也帶着家人回到了杭州老家。在揚州犯下罪過的崔道遠的兩個兒子崔元平崔元戎以及崔家孫少爺崔耀祖也被一起帶回了杭州。崔道遠給他們的懲罰是,罰這三人看守家族祠堂十年,十年內不準邁出宗祠半步。這其實便是判處了三人十年的有期徒刑。
三人便終日被禁足於宗祠之中,每日清茶淡飯無聊度日。起初幾日倒也能忍受,但不久後三人便都難以忍耐了。這三個平日都是花街柳巷恣意享樂的公子哥兒的脾性,哪裡經受的住這等寂寞的時光,不到十天時間,這三人便在宗祠之中砸東砸西唉聲嘆氣,每日思量着如何能脫身。
崔元平和崔元戎都已成婚生子,這兩人被圈禁於此,家中妻妾子女不免常來探望。崔耀祖的母親張氏也常來探望寶貝兒子。崔道遠倒也無意讓這兩人連家中妻兒都不許見,也允許他們見面。
幾人實在忍受不住這寂寞時光,於是便讓自己的妻子女兒母親等人輪番去見崔道遠求情。但每一回她們的求情都被崔道遠無情拒絕,弄得崔道遠煩了,親自將崔家衆人召到宗祠當着兄弟二人的面訓話,明確告訴他們,三人的罪過不可饒恕,必須老老實實的在宗祠禁足思過十年,誰要是再敢求情,便要嚴厲懲罰。
如此一來,崔家兩兄弟和崔耀祖知道,老爺子是鐵了心要他們三個在這裡當十年的活死人了。原先還以爲老爺子只是做做樣子,象徵性的處罰一番便罷了,沒想到老爺子卻是當真的。求情不成,被禁足於此,心中本就不忿之極,此刻更是新仇舊恨一起堆積,暗地裡嘴上怒罵老不死的心太狠之外,心裡也對崔道遠從怨憤直至恨之入骨。
一晃半個月過去,這半個月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在這叔侄三人看來卻似是度日如年般的難熬。三人之間的話也聊得差不多了,見了面也無話可說。每每見面對坐,也均默然無言相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白天倒還罷了,夜晚更是難熬。白天畢竟還有宗祠院落之中的花草樹木可以賞玩,到了晚上萬籟俱寂,獨守空裘之中輾轉反側。偏偏遠處杭州城燈火璀璨夜市歡聲笑語傳來,便想起之前自由的時光,出入於燈紅酒綠之中的歡愉的日子,更是淒涼悲慘,心中恨的牙癢癢的。
四月十五月圓之夜,三人吃了家丁送進來的晚飯後便在院子裡枯坐。圓月當空,寂寞無聊之際,崔耀祖終於忍不住抱怨起兩位叔叔來。責怪他們當日利用自己,害的自己到了今日的地步。崔元平和崔元戎自然不肯忍受其自責,兩人反脣相譏。三人在院子裡吵個沒完。
崔耀祖吵到怒極時不免言辭過激,揚言道:“要是在這裡禁足十年,還不如死了的好。若是自己哪一天決定懸樑自盡,必先殺了二叔三叔你們陪葬。”
崔元平和崔元戎怒不可遏,但他們見崔耀祖說的兇狠,知道以崔耀祖這種愣頭青的性子未必便幹不出來這種事來,倒也敢怒不敢言,不想激怒這個衝動的侄兒。二更後,三人也吵得累了,各自回房休息。崔元戎偷偷的來到崔元平的房裡商議。
崔元戎道:“二哥,咱們在這裡生不如死,耀祖這小畜生沒準真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他耐不住性子,遲早要發瘋。到時候恐怕真的會害了我們的性命,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崔元平表示同意,但也無了奈何。“三弟,你說的話我何嘗不知,但老爺子是鐵了心要把我們困死在這裡。困十年時間,我們也活不過這十年啊。耀祖是他的親孫子,大哥總是會想辦法弄他出去了。昨日耀祖便說了,大哥來見他時要他暫且忍耐,會想辦法說服老爺子放他出去的。”
“說來說去,老爺子既心狠又偏心,耀祖是長子長孫,就算出不去,十年以後還是家主。我們兩個十年之後怕便成了一把老骨頭了。二哥,咱們得想辦法啊。”崔元戎道。
“能有什麼辦法?”崔元平嘆息道。
“除非……那老不死的死了,否則我們怕是難有出頭之日。”崔元戎咬牙道。
崔元平嚇了一跳,嚥着吐沫道:“三弟,你瘋了麼?這話如何能說?”
崔元戎咬牙道:“只是說說罷了,老爺子身子那麼硬朗,再活十年也未可知,又怎麼那麼容易便死了。即便老爺子死了還有大哥。大哥會救耀祖,卻未必會放我們出去。老爺子就算死了,也必會立下遺囑把我們繼續關押。總之我們兩個怕是沒有活路了。”
兩人低聲說話抱怨咒罵不已,心中既憤恨又絕望。一直到了三更過半,崔元戎才告辭回房休息。然而就在崔元戎開門回房之時,他忽然看到了門廊下站着幾條黑影,這一驚非同小可,嚇的他驚叫了一聲。
崔元平驚問何事,卻見幾個蒙面人逼着崔元戎退回房中,崔元平驚慌喝問,那幾個蒙面人卻解了蒙面露出了真面目。兄弟二人看到其中一人的面容時,驚的目瞪口呆。
那幾名蒙面人之中,其中一人兄弟二人很是
熟悉,那正是崔家的常客,也是江南豪族之一的鄭氏豪族的家主鄭秋山。鄭氏乃五姓七族之中的大族,滎陽鄭氏也是家族淵源深遠的豪族之家。大唐立國時也曾經盛極一時。武帝時五大豪族被迫南遷,鄭氏落足於福州,佔據了江南海路船運之利,依託於崔氏所掌的糧茶之商,也成了僅次於崔氏的豪富之家。
正因爲崔氏爲五大豪族之首,掌握了大量的資源,所以其餘各家也都以崔氏爲馬首是瞻。鄭氏也不得不如此。雖然到了這一帶,鄭氏家主鄭秋山曾數次跟崔氏家主因爲一些財富上的事情起了衝突,表現的相當的強硬。但崔氏家族叛軍在蘇杭揚州等地,佔據了大量的糧食資源,鄭氏要想分一杯羹,不得不低頭服軟。
作爲五大豪族之家,交往自然密切的很。鄭秋山也無數次的出沒於餘杭之地,出入於崔氏豪宅之中,自然崔家衆人對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一見是鄭秋山,兄弟二人鬆了口氣。不過對他半夜三更出現在自家的宗祠之中,兄弟兩人甚是疑惑。
“原來是鄭世伯,您老人家怎麼半夜三更出現在我崔家宗祠之中?門口的家丁並未通報啊。”崔元平詫異問道。
鄭秋生身形消瘦,個子頗高,整個人裹在黑袍之中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吊死鬼。但見他面帶笑容啞聲道:“怎麼?世侄難道都不讓我們坐下說話麼?不給我等沏杯茶水麼?”
崔元平忙道:“抱歉抱歉,世伯,是我們失禮了。諸位請坐,我這便給世伯沏茶。不過,世伯你也知道,這宗祠之中條件簡陋,也沒什麼好茶,還請世伯將就將就。元戎,還不給世伯沏茶?”
崔元戎疑惑的看着鄭秋山等人,心中滿是疑問,不過還是轉身去拿茶盅準備沏茶。
鄭秋山卻擺手笑道:“罷了,跟二位世侄說笑罷了,我等剛剛從鳴鳳樓出來,喝了幾壺一品紅的好茶,現在倒也不渴。”
鳴鳳樓是杭州最好的酒樓,名聲播於江南之地。出名不在於珍饈佳餚美味山珍,而是鳴鳳樓中有特等的好茶。像現在剛剛四月,各地新茶匯聚於鳴鳳樓中,都是極品名貴之茶,尋常人根本消費不起。崔家兄弟在外邊時也時常出沒於鳴鳳樓,但現在聽到這個名字,便恍如隔世了。
“世伯這是來杭州見我家老爺子的麼?怎地來到此處了?”崔元平賠笑問道。
鄭秋山呵呵笑道:“賢侄,世伯是特意來看你們兩位世侄的。聽了你們兩位世侄的事情,世伯早就想來瞧瞧你們了。你家老爺子不讓人來見你們,這不,世伯我只能晚上偷偷來了。你們門口的家丁不識相不讓進,不過世伯讓他們現在都睡的跟死豬一般,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在你這裡呢。唔……耀祖此刻也睡了,怕是敲鑼打鼓也叫不醒了。”
崔元平和崔元戎均是一驚,聽鄭秋山這口氣,似乎此行是未經允許私自前來,這可不太尋常。外人怎可隨意闖入他人宗祠之中,這是極爲冒犯的行爲。
“二位賢侄這日子過得確實慘的很,嘖嘖嘖,瞧這地方,陰溼黴重,哪裡是人住的地方?整天陪着你崔家的那些祖宗牌位,這豈非是等死麼?你們家老爺子也太狠心了。自家骨肉,怎可如此對待?哎,崔翁真是太倔強了。”鄭秋山環視房中破敗模樣,嘆息道。
崔元平皺眉道:“世伯,你到底來此何事?不會只是來瞧我們的吧。世伯若是真可憐我們兩位晚輩,該在我家老爺子面前替我們求求情纔是。”
鄭秋山轉頭笑道:“二位賢侄,你當我沒替你們說好話麼?可是你家老爺子不近人情,把老夫倒是斥責了幾句,怪我多管閒事。他說,你們兩個犯了家法,必須在這裡呆滿十年。阿彌陀佛,十年吶,這不是要人命麼?”
崔元平和崔元戎面如死灰,沉默不語。
鄭秋山看着這兩人的模樣,嘴角蕩起微微的笑意,沉聲道:“二位賢侄莫要煩心,世伯今日前來,其實也是爲了搭救你們的。”
崔元平和崔元戎驚喜擡頭,齊聲道:“真的麼?”
鄭秋山撫須笑道:“世伯何時欺騙過你們?世伯看着你們長大,便當作自家子侄一般,豈能看着你們在這裡耗費十年光陰?”
崔元平大喜道:“世伯果真能說服老爺子放我們出去麼?那我和元戎將感激不盡。今後將待世伯如父一般。”
“那可不敢。”鄭秋山擺手道:“你家老爺子可不會讓自己的兒子認他人爲父。他自己的兒子怎麼着都成,可是送給別人他可不幹。”
“哼,老爺子就是不希望我們好,哪怕是我們死在這裡,他也不會皺個眉頭。”崔元戎冷聲道。
鄭秋山呵呵笑道:“元戎世侄,你這話說的過了,可不能這麼說話。不過話說回來,這一次你們到底是犯了何事,才惹得崔翁鐵了心要辦你們?”
“還不是因爲那個王……”崔元戎脫口而出。
崔元平沉聲何止道:“三弟,閉嘴。”
崔元戎驚覺失言,忙訕訕閉了嘴。
鄭秋山眨眨眼笑道:“還保密麼?看來兩位世侄是不信任世伯啊。”
“世伯,我們兄弟確實犯了家法,至於犯了何事,倒也不用提了。”崔元平咂嘴道。
鄭秋山呵呵笑道:“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因爲你們想殺了那個王源的事情麼?還有,你們想當家主,接受了朝廷的秘旨是麼?”
崔元平和崔元戎驚愕張口,吃驚的看着鄭秋山。
“這些事……你怎知道?”崔元平道。
“呵呵,二位賢侄,我鄭秋山好歹也是鄭家家主,在江南也是一號人物吧。就算沒有你們崔家勢力大,也不是個傻子聾子吧。這等事我怎會不知?我知道的事情還多着呢。譬如,你們崔家接受了朝廷的旨意,當今陛下欲納你們的侄女兒若瑂爲貴妃。要你崔家集合我江南五姓豪族之力募集兵馬北上助力陛下平定天下。我說的對不對?”鄭秋山冷笑道。
崔元平和崔元戎呆呆的看着鄭秋山,不知如何接話。
“還有呢,我知道的事情你們都未必知道。崔翁在揚州一戰之後變了卦,他和那準備反叛的王源達成了協議,要把你崔家長孫女若瑂嫁給王源爲妾。約定違背陛下旨意不出錢糧兵馬助力陛下,要跟着王源一起造反呢。”鄭秋山淡淡道。
“什麼?”崔元平和崔元戎驚呼出聲。“世伯,這些話可不能亂說啊,這可是干係到我崔家生死的大事啊,世伯怎可信口胡言?”
“胡言麼?老夫怎會在你們面前胡說八道?老夫所言都是有根有據的,沒有半點瞎話。你們可知道,你崔家之事已經敗露,朝廷要對你們崔家進行懲罰,你崔家不久便將要分崩離析,覆滅不再了。你們兩個就算是能出了這個門,也其實活不多久了。”鄭秋山冷冷的道。
崔元平和崔元戎驚的愕然無言。崔元戎怒道:“世伯,請你說話注意分寸,你喜歡說笑,也不要拿這等事來說笑。”
“說笑?那可不是說笑。給二位賢侄引薦一位貴客。二位賢侄,這一位是從京城來的宣旨欽差,龍虎軍左衛大將軍程度程大將軍,當今陛下和李平章極爲仰仗的心腹愛將。你們親近親近吧。”鄭秋山冷聲道。
鄭秋山話音落下,站在鄭秋山身後的那幾名蒙面人中,一人緩步上前來早桌案旁的燈光之下。這幾名蒙面人自進房以來便靜靜的站在黑暗之中,崔家兩兄弟本也並沒在意他們,以爲是鄭秋生的隨從。此刻才知道,原來其中竟有朝廷來的人。
在崔氏兄弟詫異的目光中,那名身材精幹的蒙面漢子伸手緩緩解下臉上的蒙布,露出一張坑坑窪窪滿是麻點的冷漠的面孔來。此人面貌醜陋兇悍,更讓人膽寒的是那雙冷漠如冰的雙目,眼神中透着凌厲和兇狠,像是一頭擇人而噬的惡狼。
“二位公子好,本人程度,有禮了。”麻臉漢子微一拱手,沉聲道。
崔元平和崔元戎忙拱手還禮,兩人心中七上八下的砰砰亂跳。眼前這位叫程度的人竟然是朝廷派來江南的欽差,更是禁軍龍虎軍左衛大將軍,這來頭可着實不小。更讓兩人心中不安的是,朝廷再派了欽差前來宣旨,而且是和鄭秋山在一起,這恐怕真的不是什麼好事情了。
“二位剛纔說鄭家主的那番話是說笑是麼?那麼二位可就錯了。鄭家主可不是說笑。本人此次來江南,正是奉陛下和李平章之命來和和你們崔家算一算賬的。你們崔家犯下了彌天大罪,二位難道還不知麼?”程度沉聲說道。
崔元平驚愕難言,忙賠笑拱手道:“程大將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兄弟二人從揚州回來之後便被禁足於家祠,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鄭秋生對程度微笑道:“程大將軍,也不必跟他們繞彎子了,他二人恐當真不知事情的嚴重性,便將陛下旨意跟他二人明言了吧。”
程度點頭道:“好。”
程度雙目凌厲掃視崔家兩兄弟,威嚴沉聲道:“二位,本人此來江南,正是奉陛下旨意前來對你崔家宣旨的。本來這份聖旨該向崔道遠宣讀,但本人聽從了鄭家主的意見,今日先將旨意告知兩位崔公子,兩位公子聽仔細了。”
程度從懷中取出聖旨,緩緩展開,崔元平和崔元戎忙離席跪地傾聽。程度冷聲宣道:“崔氏一門,受大唐恩寵,得享尊貴榮寵,本該感激涕零,爲朝廷效力不怠以回報天恩浩蕩,然其不知感恩,反恩將仇報,抗旨怠命,勾結奸賊,意圖顛覆謀逆。今查實其罪,朕豈可容之。着革崔氏所有官職爵位,滿門抄拿,家財充公,九族之內,所有牽連之人一律嚴辦,不得姑息,欽此。”
聖旨短短几句話,程度以極快的速度唸完,但就是這短短的幾句話,不啻於幾道驚雷劈在崔元平和崔元戎的身上,二人外焦內嫩渾身酥軟,癱坐地上連站都站不起來來。這是一份抄家滅族的聖旨。這是一份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聖旨。這是一份宣佈崔家犯下了謀逆大罪的聖旨。難怪剛纔鄭秋山說,自己兩人快要死了,果然是快要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