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何地堪相托

月冷長平 15 何地堪相托

趙姬坐在快風樓二樓的角落裡,似乎從那一夜到現在,她都不曾動過。

她常常就這樣木然坐着,一坐便是終日,直到呂盈和呂政來同她說話,拉着她回房歇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就這樣躲在快風樓裡。

她在思念一個人,一個離開了她三年的人。

都說時間如流水,可以慢慢沖洗掉每一個人的悲傷。可她卻怕時間真如流水,將她從前與那人的每一段記憶都沖淡了。

她再見不到他了,甚至連夢都夢不見。每一夜的夢裡,都是漆黑一片。若她再不在醒來時思念,她真怕會忘了那人微笑的樣子。

那個人,笑起來的樣子……

他同胡衍笑起來的神氣很像。可他薄薄的嘴脣,卻比胡衍要多情上一千倍;他的笑聲,也比胡衍清朗上一萬倍。

她從來都不會認錯。

除了她第一次被胡衍從雪地裡救起來時。那時她神志全失,也不曉得,這世上竟會有這般神情相似的人。相似得連趙老夫人,見到胡衍時都有些心神恍惚,終於默不作聲地接受他的幫助。

可爲何三日前,她又再一次認錯了人。

那夜她忽然間心緒不寧,鬼使神差般去了紅泥小棧,隨後又在駐馬橋暈厥。可她明明聽到那人喚她的聲音,明明是那人溫暖的懷抱,熟悉的氣息。爲何她一睜眼,面前的人卻換作了胡衍?

月兒、月兒……她聽到有人叫她月兒。

胡衍絕不會喚她做月兒。是她混亂了神智,還是那人,終於肯來夢中,同她說一說話了麼?

若是如此,她寧可一輩子都昏迷下去。也不要胡衍來喚醒她。她曉得胡衍對她很好,千依百順。可除了那個人,誰對她好還是不好。她又幾時在意過呢。

她又是怔怔地坐着,連樓下有人在喚她:“趙姬姑娘。有人要見你。”都沒有聽見。

直到有人上了樓,坐到了她的右邊,她才突然醒覺。那人靠得她太近,她一揚手便要朝那人擊去,那人急急忙忙道:“趙姬,是我。”

她聽到這聲音有些熟悉,收住了掌,茫然擡起頭來。瞧見面前荊釵布衫難掩秀麗容顏的女子,微微一愣:“卉姬?”

她與卉姬,亦是快有三年不見了罷?

胡衍帶着她們一行四人到了邯鄲的時候,快風樓已經閉了門歇了業。胡衍四處打聽,才曉得卉姬聽到那人的死訊時,便暈了過去,此後一直在病榻上纏綿。好在秦國質子嬴異人,雖自身難保,可仍是將她接去了質子府,扶持着過日子。

於是胡衍接手了快風樓。

趙姬什麼都沒說。可胡衍一見到她望着快風樓的眼神,二話不說便將它盤了下來。他不曉得,這酒樓的主人。其實並不是卉姬,另有其人,只是那個人……

明月小樓,把酒臨風。

若世上真有鬼魂,

若他魂魄歸來,他定然要在此飲上一樽的。

“我身子好了許多。邯鄲城這幾日也沒那麼亂了,所以想來瞧瞧你。”卉姬坐到了趙姬的身邊,柔聲道。

“異人哥哥,可還好麼?”趙姬低聲道。“你可還好麼?”

邯鄲被困時,趙王曾遣使威脅秦國。若秦王不退兵,趙國便要斬殺秦國質子嬴異人。可秦王只是一笑置之。趙王沒了辦法,悻悻作罷。嬴異人卻因此又驚出了一身病。

“他的病好了許多。自從胡老闆叫人暗中保護質子府,我們已少了許多麻煩。”卉姬微笑道,“小秦一向待我極好,我又怎會有什麼委屈?”

趙姬瞧着卉姬,她秀麗依然,只是面容消瘦了許多;身子清減,衣着儉樸,可身上衣飾等物都是*成新,頗爲體面。確然嬴異人對她不錯。她微微頷首,低聲道:“如此便好。”

胡衍剛接過快風樓時,邯鄲剛剛被秦將王陵圍住,滿城悽風苦雨,生意自然清淡;直到最近,生意纔好了一些起來。胡衍極有家底,又有門道,無論秦國對邯鄲的進攻是緊是鬆,他都能輕而易舉地弄到米糧等物。他們也因此才能照應了馬服君府和質子府三年。

馬服君府,快風樓,質子府……舉凡那人要維護的人,要做的事情,只要她在一日,無論用什麼法子,她都要爲他做到。

“月兒……”卉姬又低聲道。

月兒?

這個名字,除了三日前的夢中,已經好久沒有人提起過了。卉姬明曉得她不願再用這個名字,怎麼仍這樣叫她?趙姬愣了愣,恍惚間聽到樓下有人招呼道:“胡老闆,回來了。”

“月兒……我今日來……是有個不情之請,”卉姬躊躇着,囁嚅道,“我昨夜……夢見了……將軍。”

卉姬也夢見了他?莫非……他真的魂魄有靈,來與故人夢中相見麼?

趙姬故作鎮定,淡笑道:“他有心,自然會常常來見你。”

卉姬道:“我夢見將軍對我說,他放心不下老夫人和菱兒。他怕她們在邯鄲受人欺負,託我好好的安置她們。”

他既然有心入夢,爲何不來見她,卻將這些事情託付給了卉姬?

是他恨極了她麼?

趙姬手一顫,無力地垂了下來,低着頭輕聲道:“他真的……你真的夢見他這樣說麼?”

“是。月兒,將軍夢中這樣說了,無論是真是假,我都想爲他做這件事,”不知爲何,卉姬亦低下頭,不敢和趙姬目光相接,“可我與小秦自保尚且無力,又怎能有餘力照顧老夫人她們。所以,我只能來找你……”

“若要妥善安置老夫人和菱兒,便是送她們去代郡。”趙姬心中一陣刺痛。

“我亦是做如是想,”卉姬道,“聽說鎮守雁門的將軍李牧,從前是將軍的好友。爲人俠義。我想……代郡雁門,兩城相連,也都是一樣。若能將老夫人她們送到雁門。李牧將軍定會善待老夫人她們的。”

李牧,那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鶴翼陣。聚寶樓,那一杯牽起她情動的殘酒,那風雨中熄滅的燭火,和他溫柔的相擁。還有那她在他懷中的夢,就如讖語一般,一一應驗。

長平青山血染,而他終未回頭。

早知如此,悔不當初。

趙姬胸口頓時強烈地揪痛起來。她忍不住緊緊地捂住了胸口,弓起了背,臉上頓顯痛苦之色。

“月兒……”卉姬瞧趙姬的神情不對勁,立刻高聲呼道,“來人,趙姬……趙姬她……”

“趙姬……”一條身影從樓下急奔上來,與卉姬擦身而過,扶住了趙姬,緊張地望着她。

“你……”趙姬看着眼前的人,面色稍緩。輕聲道,“胡大哥,我沒事……”

胡衍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他想到趙姬方纔對自己的稱呼。突地一愣,輕聲道:“你叫我什麼?”他第一次聽見趙姬喚他胡大哥,驚喜地不知如何是好,轉頭瞧見卉姬正在一旁,笑道:“卉姬,是你來了?”

卉姬注視了他半晌,福身行禮道:“胡老闆好。”

趙姬道:“胡大哥,我同卉姬……有話要說,你……可否……”

她叫他胡大哥。雖然那三個字,叫得那樣生硬。可至少她終於肯好好喚他了。胡衍微笑道:“好,我就在樓下。你們若有事,便叫我……”

他朝着卉姬一拱手,快步下了樓去。卉姬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他,半晌纔回過神來,低聲道:“這個胡老闆,我總覺得從前在哪裡見過他。”

趙姬淡淡一笑。

卉姬又道:“小秦總說他與將軍長得像,可我倒覺得……”她凝神思索,半晌也不得要領,微微搖頭,又道:“月兒,你認得李牧將軍,不如你修書一封,叫人送去雁門……”

“你怎麼曉得我認得李牧?”趙姬冷然打斷了她的話。卉姬一時反應不及,結結巴巴道:“從前……從前……聽將軍提過。”

“是麼?”趙姬眼神一黯,她想了想,道,“李牧爲人豪義,無論是誰去尋他,相托老夫人的事情,他都會義不容辭。可……老夫人和菱兒,卻未必肯離開馬服君府。”

故鄉故土,怎可輕易離棄。這裡不過有那人與她幾段舊事,她都不忍離開。何況那馬服君府,有着老夫人大半生的回憶,她怎捨得輕易丟下呢。

“旁人去說未必可以,若是叫……他,”卉姬的嘴角朝樓下努了努,“他曉之以禮,動之以情,老夫人自然……”

樓下之人……胡衍?趙姬有些遲疑,可又覺得卉姬確實出了一個好主意。她沉吟了片刻,頷首道:“我這就修書,叫人送去雁門,再叫胡大哥去試試看。”

卉姬心頭大石落定,面上也極是歡喜。她陪着趙姬,細聲地說着如何安排趙老夫人與趙菱在雁門的生活,一直說到天色將黑,諸事商談皆定,卉姬這才起身告辭。

趙姬見她走下樓梯,身影將要消失,突然心頭跳動,她低聲道:“卉姬……”

“怎麼了?”卉姬回過頭。

“真的……是他說的麼?”

“他,誰?噢,沒有,不是……”卉姬竟有些語無倫次。

趙姬疑惑地瞧着她:“不是他夢中同你說的麼?”()

ps:這兩天家裡人都生病了,存稿也用完了,所以這兩天只能每天一更,今天也只有三千字了。過幾天應該會好一些,然後因爲最後一卷了,處處都在收尾,就可以寫的快一些,但是我又不想寫的很倉促,計劃月底應該可以全文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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