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楚天沒有計數,只知道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
生活變得平靜而乏味,因爲每天只需要像具殭屍一般躺在牀上,吃藥睡覺、睡覺吃藥就是,如此枯燥乏味如此周而復始,彷彿一輩子就會這麼過去。
覺渡大師是他每天一定會見到的人。或許是感激楚天慷慨將《法楞經書》歸還龍華禪寺的緣故,老和尚盡心盡力地照料着他。
照料他的同時,老和尚理所當然地順便給他講講經,聊聊天。
不過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覺渡大師一個人在絮絮叨叨地說話,楚天只安靜地聽着。
老和尚對佛法的感悟不少,經文也講得不錯,可涉世不深,除了點滴的童年記憶外,說的幾乎都是寺院裡的生活。
以前楚天從未想過,自己能夠一動不動地從早到晚傾聽一個老和尚講佛說事。
老和尚的話時不時蘊含着一些發人深省的道理,但那些好像離楚天很遠。他耐着性子不聽,也不去打斷、反駁他,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思緒不再只是空蕩蕩地飄移,漸漸地他也能跟隨老和尚的話讓自己變得專注一些,漸漸地他慢慢回想起往日的一些生活片斷,甚至偶爾會想像一下如果重新來過,自己是否還會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
當一個人每天生活在殺伐與血腥中,世界在眼中與弱肉強食的叢林沒有區別。爲了自保,爲了讓自己變得更強大,連心也漸漸變得陰冷起來。老和尚的話就像淡淡的陽光,朦朦朧朧地映照在窗紙上,然後找到窗棱上的一絲縫隙鑽進去,照亮一片。楚天突然意識到,也許,除了祛除恐懼感與征服世界以外,世上還可以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和態度。
當這個念頭第一次浮現時,楚天覺得自己是聽多了虛無縹緲的故事,所以陷入了荒謬的幻想。
當它第二次、第三次盤旋在腦海中並且越來越清晰時,楚天的心中突地冒出了一個想法。有一天,讓自己也可以如是自在地生活。
自在地生活,自由地做人……
按照老和尚的說法,翼輕揚翼大小姐該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她始終沒有出現過。楚天幾次想問問她是在哪裡遇見自己,又是如何在虛境裡救下自己的,但最後都不了了之。心裡頭,只希望見到這丫頭的時候,手裡莫要拎着噼啪作響的馬鞭。
倒是翼天翔來探望過他幾次,但每回都很抱歉的說探聽不到有關晴兒的任何消息。
楚天慢慢地不再抱什麼希望,慢慢地他開始放遠自己那些幻想,慢慢地把重新自己包裹成繭。於是老和尚一如既往地念叨,楚天一如既往地似聽非聽。
時間過去得很快,楚天期待的奇蹟一直沒有出現。這次老天爺顯然不打算傾聽他,還故意冷落他。他體內的梵度魔氣雖然慢慢煉化發生,但只是一小縷。
從頭開始,就是從一片荒蕪的廢墟里,重新建起萬丈高樓,然後舉手摘星,登步窺天。
那不是不可能,但顯然很難,難在心態上。
作爲曾經叱吒風雲的真階巔峰高手,只差半步就能登頂聖階。如今一落千丈,成了一個功力盡廢必須從頭再來的普通人,巨大的落差無疑會極大地影響到修煉者的道心。
所以很多正魔兩道的高手,寧死也不願燃盡真元。因爲那種虎落平陽龍困淺灘的感覺,生不如死。
然而楚天並不後悔。或者說當日的情形,由不得他有第二種選擇。
大不了從頭煉起,捲土重來。
就算是真的死了或者廢了,只要能保得晴兒平安,也是值得。可惜,事情並不因爲他的自我犧牲而有任何轉變,晴兒又再一次從自己身邊消失,不知所蹤。
唯一令楚天感到意外欣喜的是,他還見到了元世亨、全世鼐和殷紅鵝三個人,他們是特意留在法門山莊陪伴他的。雖然天意門的大隊人馬已經回山,但作爲朋友,三個人選擇在這個最困難的時候,留下來給楚天打氣。
其實他們也做不了太多,但三個人喜歡圍繞在楚天牀邊打趣鬥嘴,順帶講些神陸近日發生的奇聞逸事。
沒有人喜歡孤獨。
即使曾經有三年斑斕霧山獨處悟道的歲月,那也不過是楚天的自我放逐。
朋友真的很重要,但它的重要性,往往只有在一個人真正孤獨時,才能體會到。
有幾次趁着夜深無人之際,楚天悄悄地從牆上摘下蒼雲元辰劍。百餘斤重的魔劍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楚天拔劍出鞘,讓寶劍奪目的光華刺印入自己的眼底。合上眼,慢慢撫摸感受劍身上斑駁曲折凹凸不平的紋路。彷彿第一次與與蒼雲元辰相識,再與它對話到天明。
偶有閒暇時,楚天嘗試着開始學吹簫。
六百年前的曉風殘月簫如今看上去依舊天工巧奪精巧絕倫,玉是晶瑩通透的青玉,簫身上有猙獰魔獸浮雕,隱約有血痕穿行其中。
曉風殘月簫號稱魔教至寶,第一次握入手中,楚天便感覺到從魔簫中散發出來的充盈靈氣。
楚天將一縷靈覺脈脈渡入其中,果然發現裡面隱藏着一卷簫譜。
簫譜只有薄薄的幾張,由淺入深地介紹基本音律指法常識和一套完整的運氣吐息功法;令楚天心動的,是蕭譜後面記錄的五首簫曲,分別是《百魂斬》、《千軍破》、《萬陣決》、《碎幽獄》和《御蒼穹》。
只可惜以楚天如今那點可憐的功力,休說御蒼穹了,連百魂斬也只能用腦袋想一想而已。遙想當年,寒料峭一蕭在握,天地生寒、傲翔天宇、威懾四海的景象,楚天直嘆氣。同樣是寶貝,到了自己手裡,卻被當作病人百無聊賴消遣的遊戲工具。
不過對於一個躺在牀上不宜下地行動的人來說,吹簫真是個不錯的選擇。何況楚天記得,珞珈也有一支簫。
吹蕭時的珞珈,眉宇神情間透着神秘而極具誘惑的美。蕭聲嫋嫋中,她時而英姿颯爽,時而嬌媚動人。可無論她吹什麼曲子,楚天都難以自禁地目眩神迷,如癡如醉。
就像一條小蟲慢慢啃慢慢爬終於破壁而出一般,楚天開始不可抑制地思念起珞珈。如果這時候有她在身邊,該有多好。
比任何時候,楚天都渴望見到珞珈,想聽到她的聲音,想聞到她的氣息,想擁住她吻住她揉碎她……
當渴望在心裡擴散開來時,楚天痛下決心,從最基礎的入門指法學起,從最簡單的音調開始修習。
起初幾天他五音不全,吹出來的簫聲嗚嗚咽咽如鬼哭似狼嚎,慘不忍“睹”。
當有一天午夜夢迴突然如得神助後,從牀上爬起來的楚天,慢慢湊合着吹上了一小段《百魂斬》。
這天下午睡醒,楚天自感精神又好了許多。正巧元世亨、全世鼐和殷紅鵝來探望,四個人便圍坐牀前閒聊起來。
殷紅鵝問道:“楚兄弟,等你傷勢痊癒後,可有什麼打算嗎?”
楚天苦笑了聲道:“我也不曉得哪天才能痊癒,看來還得在莊上多住幾日。不過等我能夠走動了,第一件事自然便是返回北冥城。”
“楚兄弟多住幾日無妨,你要願意,說不定這輩子都能留在法門山莊。”
全世鼐笑道:“我聽說,翼天翔翼師叔早有意履踐承諾,將翼輕揚許配給你。等你傷愈,便可擇日成婚。”
楚天一怔,這才明白爲何從不見翼輕揚來,敢情她是故意在躲着自己。如此看來,自己傷愈未必全是好事。當日覺渡大師問時,便不該承認那本《法楞經書》是自己的……
無奈何地,楚天搖頭道:“全兄,莫要尋我開心。”
“是真的,”元世亨幾人哪能體會到楚天的心情,笑道:“人人都說是你親手將《法楞經書》交還給了覺渡大師。龍華禪寺的諸位高僧都對楚兄弟你感激萬分,翼師叔素來是一言九鼎有恩必報之人。你再等等,翼師叔向你提親只是早晚的事。”
全世鼐笑吟吟道:“楚兄弟,恭喜你。可知如今外面有多少人在羨慕嫉妒你?!”
楚天搖頭道:“我……翼輕揚早說自己不想嫁,我又何必強人所難。”
全世鼐等人一愣,回想起當日翼輕揚提到私自離家出走的原因,的的確確是不願嫁人之故。莫非,楚天年輕氣盛心高氣傲,竟因爲與翼輕揚初見時言語不合而推卻好事?
可楚天顯然不願就這個話題繼續聊下去,披上外衣道:“咱們出去走走,在屋裡呆太久,我都快長黴了。”
當下元世亨相幫楚天起身下地,四個人出了房間來到戶外。
屋外溫煦的春陽灑照,幽靜的小院落裡花草飄香鳥兒啾啾,一派草長鶯飛的仲春景象。
楚天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新鮮空氣,終於,空氣裡不再只有刺鼻的藥味。
他的五臟六腑彷彿灌注了清泉,舒舒服服地洗滌了一遍,渾身說不出的舒泰。
殷紅鵝問道:“我們去哪兒呢?”
全世鼐興奮道:“半山腰的‘上雲亭’就不錯,正好欣賞日落景色。”
衆人皆無異議,便結伴同行出了法門山莊,沿着一條迤邐清幽的山間小徑朝上雲亭漫步而去。一路山鳥語花香,澗水淙淙,令人心曠神怡。
來到上雲亭,楚天感到腳步痠軟,就在亭中憑欄坐下。他放眼眺望,滿目山色青青白雲出岫,離日暮尚有一段時間。
全世鼐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壺遞給楚天,笑問道:“這地方好吧?”
不妨聽殷紅鵝嬌哼道:“我猜……你肯定和誰一起來過,是不是那位禹余天的趙師姐啊?”
全世鼐差點從憑欄上翻身摔落到亭下的溝壑裡去,板起臉道:“你說的是趙紅瑤那個母夜叉?小師妹,我的眼光就那麼差麼?”
冷不丁元世亨來了句:“趙紅瑤來了!”
全世鼐嚇了一跳,聽殷紅鵝低笑出聲,旋即醒悟到是這傢伙故意捉弄自己,好逗小師妹開心。他擺擺手挺胸擡頭道:“元師弟,你可不該學有些人撒謊騙人玩!那隻母夜叉,眼裡只有她的師兄洞寒山,整日價地跟在人後殷勤伺候。到頭來,不過就是單相思一場!”
眼見殷紅鵝直衝自己使眼色道:“噓,小聲點,母……趙師姐真來了,別教她聽見。”
全世鼐愈發不信,仰頭大笑道:“她聽見又怎樣?我這就叫給你們聽聽——趙紅瑤母夜叉、母夜……”
突然他察覺到每個人都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終於意識到可能元世亨和殷紅鵝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一回頭,便看見一羣禹余天的弟子正從山下行來。其中一位少女一馬當先,俏臉上一雙眼正噴火地盯視自己。
這是……全世鼐左看右看頭皮發麻,舔舔嘴脣道:“是誰出的餿主意,漫山遍野的哪裡不好去,偏偏來上雲亭看什麼落日?”
遠遠就聽那杏目圓瞪的少女叱喝道:“全世鼐,有種你別逃!”
楚天將水壺還給全世鼐道:“喝口水,壓壓驚,我們都很同情你。”
殷紅鵝點頭道:“不錯,我們都會爲你作證,你其實沒想當面那麼叫她。”
元世亨不聲不響站起身,誰都以爲他是上前勸阻怒氣衝衝大步而來的趙紅瑤,哪知只往山下行來的禹余天弟子掃了一眼,他便又坐回原位道:“嗯,你說得不錯,洞師兄確實也來了。”
全世鼐無語,猛擡頭痛飲半壺涼水,一抹嘴巴萬千豪情盡在胸中,說道:“怕什麼,我這就去打發了她!”
他昂首闊步走出上雲亭,直面趙紅瑤的憤怒不過兩秒,全世鼐突然一聲長嘯道:“好男不跟女鬥,我自拂袖朝天去——”撒開腿一騎絕塵,轉瞬隱沒在茂密山林中。
身後,遙遙傳來趙紅瑤尖利的呵斥叫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