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三日抵達濱州,老翁駕船離去,楚天和翼輕揚登陸上岸。因日暮黃昏,兩人便在碼頭邊尋了家客棧入駐,待明日天亮後再啓程趕往禹余天。
楚天估摸着到得禹余天少不了有場惡戰,稍事洗漱便熄滅了燈火打坐運功。
他這些天與漁舟老翁同舟共濟獲益良多,道心修爲又有精進,但禹余天號稱千年名門,東海第一大派,藏龍臥虎高手如雲,縱然有洞天機爲自己撐腰,但畢竟自己單槍匹馬,仍然顯得勢單力薄兇險難料。
算起來,後天就是洞寒山與翼輕揚成親的良辰吉日,一個是未來的禹余天掌門人,一個是正道第一美人,可謂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神陸各門各派的耆宿名流早已接到洞上原和翼天翔聯名發出的請柬,這幾日禹余天高朋滿座羣雄畢至自不待言。
楚天雖然面對翼輕揚時一切如常,可是心裡面依舊免不了有些緊張。
但對他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復仇機會。
若能在大庭廣衆之下揭開翼天翔道貌岸然的假面具,令這衣冠禽獸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還有什麼事比這更教人揚眉吐氣?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算冒險,也要一試。
他靜靜盤腿坐在牀上,心中默唸道:“覺渡大師,不知你在極樂世界中過得可好?看我明日爲你報仇雪恨,教翼天翔死無葬身之地!”
屋外樹影婆娑秋夜寂寥,一片皎潔月光映照紗窗。
驀然窗前有道窈窕的人影閃過,來到了客房門外,依稀便是翼輕揚。
“她來做什麼?”楚天怔了怔,暗舒靈覺打探動靜。
只見翼輕揚已褪去易容恢復本來容貌,人比花嬌楚楚動人,春蔥似的纖手緩緩擡起似欲敲門,卻又猶豫放下慢慢收住。
楚天一時弄不清楚她的來意,索性默不作聲冷眼旁觀。
過了須臾,翼輕揚終於下定決心,舉手敲響屋門。
“咚、咚、咚!”
也不知是門在響,還是她的心在不爭氣地狂跳。
“門沒鎖。”屋裡傳來楚天冰冷的聲音。
翼輕揚推開虛掩的房門,滿院月色泄落在她的身上,紅裳翠帶冰肌玉膚,垂腰的髮絲被夜風吹得輕輕飄揚,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她面罩寒霜邁步走近屋裡,望着盤坐在牀上的楚天道:“你真的打算明天和我一同前往禹余天找爹爹當衆對質?”
“是你逼着我和你一起去的!怎麼,心虛了?”楚天睜眼看着她,帶着挑釁的口氣道:“還是你害怕當場出醜?”
翼輕揚娥眉輕挑,旋即提醒自己道:“冷靜,要冷靜——你不是來跟他吵架的。”
她深吸一口按捺怒氣,說道:“我給你一次逃走的機會,權當是償還救命之恩。”
楚天一愣,沒想到翼輕揚要“放過”自己,旋即豁然醒悟道:“這小女人看似人比花嬌,心似蛇蠍,她是心裡有鬼才故意放我走。莫非她以爲我還會再像那晚般受她誘騙,那我又豈不是被她父女倆算計到家了?!”
念及與此恨意更深,嘿然說道:“莫非日頭打西邊出來了,翼大小姐居然也會大發善心放楚某一條生路?莫要擔心,我不會攪亂你和洞少掌門的洞房花燭夜的。”
翼輕揚紅了臉,憤然道:“好,你想找死,我成全你!”
她本來軟了心腸想勸楚天逃走,偏生對方毫不領情,自己反被羞辱一番。
罷了,罷了,好良言難勸該死鬼。既然自己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他要執迷不悟自尋死路,便由得他去。
她探手在衣袖裡掏出一堆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又拿出一大包剛從街上買回來的麪粉和蜂蜜,漠然道:“你坐過來。”
“你……要幹什麼?”楚天疑惑道。
“難不成楚大英雄還想明火執仗殺上禹余天?”
楚天不說話了,坐到了桌邊。
翼輕揚點亮油燈,仔細審視過一番楚天的臉部輪廓,着手爲他易容改裝。
屋中悄然無聲,惟有油燈的火苗在噼啪燃燒。一陣陣沁人心脾的少女幽香如蘭似麝飄進楚天的鼻子裡,卻有誰想像得到兩個人之間勢同水火恩怨難明?
翼輕揚的柔荑嬌嫩滑膩,在楚天的臉上輕輕撫動,微微帶着秋夜的涼意。
楚天的眉頭禁不住皺到一處,臉部肌肉僵硬,呼吸一下長一下短,心情起伏難言,畢竟,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十六歲少年。
翼輕揚立時覺察到他的微妙變化,嗔怒道:“老老實實坐着別動,更不許胡思亂想,不然搞砸了我可不管。”
楚天被她劈頭蓋臉一通教訓,忍不住重重一哼道:“你是千金大小姐,你不願乾沒人逼你。你當我很願意被你這麼折騰嗎?”
“啪!”翼輕揚重重丟下手中物事,突然伏在桌上雙肩抽搐嚶嚶低泣起來。
楚天不由愕然,猜不透她想耍什麼花樣。見她梨花帶雨越哭越厲害,淚水好似滾滾江水滔滔不絕。
他暗自尋思道:“看來她是真的心中難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與翼天翔合謀害我的時候,可曾料到自己也會被父親出賣利用?”
過了一會兒翼輕揚泣聲徐歇,用手背抹去眼淚重新揀起了一支眉筆。
楚天也不再嘲諷刺激她,屋中一切又迴歸於平靜。
畫完妝,翼輕揚一言不發地收起桌上的易容藥品,將一面青銅鏡擺在楚天面前。
鏡面裡顯現出一張蒼老熟稔的臉龐,赫然便是那位江上漁翁的模樣。
灰白的鬚髮,滄桑的皺紋,黝黑的膚色,怎麼看怎麼都是活脫脫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惟妙惟肖以假亂真。
這樣一來,即使有人見到自己和她在一起,也不至於說三道四亂嚼舌頭。
楚天望着鏡子裡的自己,沉聲說道:“早點歇息,明日一早我們便啓程。”
翼輕揚木無表情道:“好,祝你早死早投胎。”
“唿——”她推門出屋,一股冷冽的夜風颳了進來,將油燈吹滅。
楚天端坐不動,目送翼輕揚的背影遠去,耳中忽聽洞天機說道:“小楚,我看你是冤枉了這丫頭,她多半真的不知情,只是被翼天翔利用了而已。”
楚天靜默片刻,徐徐道:“我寧願她不是被冤枉的。”
洞天機明白了楚天話裡的意思,乾笑聲道:“你是怕一旦真相揭曉水落石出,這丫頭會受不了?她不會幹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吧?” щшш¤ TтkΛ n¤ ¢O
這一夜,翼輕揚的客房裡都亮着燈。
後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到天明。
深秋的清晨,天空灰濛濛一片,空氣裡帶着來自海上的鹹溼氣息。
夜雨漸歇,楚天和翼輕揚結賬離開客棧往江邊行去,濱州城的古老街道曲曲折折向遠方延伸。
江邊碼頭上,漸漸熱鬧了起來。一筐筐剛剛捕撈回來的海鮮從船上被搬運到岸邊,然後由商販們送上牛車,送往城裡的菜市場與大戶人家。
楚天的神思情不自禁地一陣恍惚,彷彿回到了久遠的從前。他忍不住掃視過那些早點攤,有大餅賣油條的,有賣包子餛飩的……還有賣饅頭豆漿的。
不知怎地,他突然很想吃頓早點,即管根本不覺着餓。
他在一家早點攤前停下腳步,朝正在忙碌的攤主招呼道:“大嫂,來兩個白饅頭,再打一碗豆漿。”
翼輕揚訝異地回首看着楚天,蹙眉道:“這髒兮兮的地方,你也吃得下?”
楚天的眼神驀然變得凌厲,注視翼輕揚許久,脣角漸漸化開一抹冷笑。
翼輕揚怔了怔,看着楚天自顧自在早點攤旁揀了個位置坐下,從攤主的手裡接過了饅頭大口咬起來。
“翼大小姐千金之軀,不識人間疾苦,除了燕窩魚翅,你還曉得什麼?”
他冷冷說道:“如果讓你享受下三九隆冬衣不蔽體,兩天兩夜只啃半個冷饅頭的滋味,恐怕手上只捧着一碗熱豆漿,也會激動得哭出來。你生來好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錦衣玉食僕從如雲,可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說着話,他已經三兩口把一整個饅頭吞到了肚子裡。
忽然微微風動,翼輕揚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喚道:“大嫂,也給我來一份。”
楚天望向翼輕揚,淡淡道:“當心,吃了髒東西會拉肚子的!”
翼輕揚撕下一小團白麪饅頭放進嘴裡細細咀嚼,道:“你能吃,我爲什麼不能吃?”
楚天不再說話,埋頭吃飯,不多會兒豆漿和饅頭統統下肚,胃裡暖暖和和的甚是舒服。
翼輕揚吃得極慢,瞧得楚天忍無可忍,說道:“你究竟是在喝豆漿還是在品茶?”
翼輕揚瞪了他一眼似要發怒。然而就在楚天準備接戰的時候,翼輕揚卻張開嘴狠狠咬下小半個饅頭,那樣子就像跟她有仇的是手中的饅頭。
孰知這一大口下去哽住了喉嚨,噎得她滿臉通紅拼命咳嗽。
楚天瞅着她不由笑出聲來,搖頭道:“喝口豆漿,慢慢地順氣。”
翼輕揚也顧不得自己有多尷尬,端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氣將滿滿一碗豆漿喝了個底朝天,拍着胸口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楚天撇嘴道:“下次,你還是去吃海鮮吧。”
就在這時候,楚天身後有人驚喜問道:“你是翼姑娘?”
翼輕揚聞聲擡頭,就見幾名禹余天的弟子正朝這邊走來,其中就有曾在法門山莊住過一段日子的趙紅瑤。
見這些人個個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翼輕揚一愣旋即醒悟過來,心中又惱又恨,想發脾氣又沒處可發,一時間粉臉變了顏色,鬱悶難當。
趙紅瑤來到近前剛想說話,無意中看到了端坐在翼輕揚對面的楚天,頓時神情大變,失聲叫道:“你們快來,看看這裡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