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信君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一陣腳步聲急促慌亂地傳來。
不一會,管公等人出現在湖邊林蔭道上,他們一看到隔着湖面,相對而泣的兩個人,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同時鬆了一口氣。
管公等人走到離義信君只有五步處,同時一揖,齊刷刷地喚道:“主上!”
伏地痛哭的義信君的聲音一啞。
這時,管公掀起長袍,向着義信君一跪,他以頭點地,嘶聲說道:“主上若不捨姬,何不結爲兄妹?盛裝妝嫁?”
管公這句話一出,義信君便擡起頭來。
他怔怔地凝視着不知何時站起,悄立輕舟,側面相對的衛洛,癡癡地望了半晌後,他轉頭看向管公,啞着嗓子說道:“回吧。”
“然。”這一聲應答,十分響亮整齊。
衛洛怔怔地望着義信君越走越遠的身影,怔怔地望着。
直到那白色身影再不可見,衛洛才低下頭來。
她望着一片枯荷殘枝中,自己的倒影,喃喃地說道:“素,讓我們都好好的活着吧。放開一點,認命一點地活着。”
她說完這句話後,腳尖一點,輕舟再次如箭一樣衝向了湖水中。
這一次,衛洛放任了自己,她這般衝過兩側山脈,衝上了那條與大河相通的河流,然後,衝上了大河。
這一晚上,半輪彎月早早地掛在天上,幾縷浮雲飄浮其上。
衛洛便這般臨風而立,踩舟而行,行到山深林密處,聽到兩邊猿啼虎嘯,她也會扯着咽喉,縱聲清嘯起來。
那清嘯聲,如歌,如泣,如歡,如悲,綿綿不絕,遠遠流轉,直是震得山鳴谷應。
這一晚上,衛洛乘舟夜行,在河流中激行了幾百上千裡遠。
這一晚上,她時歌時泣,淚流滿面,狂笑幾輪。
直到東方日升時,衛洛才踩着舟,向着義信君府中駛回。當她抵達時,差不多已是夕陽西下時。
她的輕舟一出現在湖邊上,衛洛便看到幾個劍客和侍婢,同時歡呼一聲,向外衝去。
衛洛垂下眼眸,暗中嘆息一聲。看來,有人擔心她就此一去不歸,正十分着急啊。
義信君自從那天匆匆見過後,衛洛便一直沒有看到他的人影。
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間,諸國使者紛紛趕到了臨淄城,老齊侯剛死,新齊侯剛立,這樣的國君更替,連周天子也派了使者前來。
這時義信君府的衆人,都在着急地等着晉使到來。
不管如此,衛洛畢竟只是一個婦人。那日她是親口應諾了,可焉知她不會反悔?因此,管公等人有點不安,想盡快把這事給完結了。
經過那一晚放縱後,衛洛幾乎晚晚都乘舟夜行,有時半夜迴歸,有時天明迴歸。下意識中,衛洛不想讓他們太過不安,因此,她最遲會在天明時回到府中。
在這般一晚一晚的任意遨遊中,衛洛的心也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從容了。
這一天,管公派人來傳言,說明晚舉宴,晉使將至,請她盛裝出見。
這一天,終於來了。
衛洛應了傳信的劍客後,便踩着月光,慢步走向湖邊。
她剛來到湖邊,雙眼便是一眯。
團團的圓月照耀下,劍咎那傢伙,正大賴賴地坐在那木凳上,還背對着她,一邊搖頭晃腦地喝着酒,一邊嘖嘖有聲。
衛洛縱身一躍,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身側。
她落地的聲音不可謂不響,劍咎卻如沒有聽到,沒有看到一樣,他抱着酒樽,把腦袋低了下去。
這個無賴子。
衛洛苦笑了一下,腳尖一點,催着輕舟晃向湖中。
這一次,那輕舟剛起,幾個人影便從樹蔭下走出。他們向着衛洛齊刷刷地一揖,求道:“姬請勿遠離。”
這真是求啊。
衛洛瞟了這幾個劍客一眼,徐徐說道:“我雖婦人,卻也一諾千金!”
“然,是我等唐突。”
輕舟駛向湖水中。
今天晚上的風有點涼,吹得人身上,臉上嗖嗖地冒寒。
衛洛望着一襲白袍,背對着她坐在凳子上的劍咎,眼前一花,竟似看到了義信君一般。
她怔住了。
在去年這個時節,她與他乘舟夜遊時,這般的寒風,吹得他很是寒冷。因爲怕凍壞了他,自己便坐在他的身上,運起內力替他取暖。
同時的夜晚,同時的湖水,同時的輕舟,同樣的白袍,可是人,卻不再是同樣的人了。
這世間,真是轉眼滄桑啊。
衛洛眨了眨眼,把眼中的淚意眨去。
轉眼,她的脣角一揚,露出了一個笑容。衛洛暗暗忖道:我既無法愛上他,爲何不成全於他?若他此生能快樂無憂,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再說,回到那人,那人的身邊去,我,我並不苦啊。
想到這裡,含着淚水的衛洛,脣角越揚越大。
她轉過頭,讓十月的寒風嗖嗖地吹在臉上,吹去那些許的淚意。
正在這時,劍咎的聲音快樂地傳來,“婦人,你夜夜乘舟百數裡,還不許我跟上,我還以爲多有趣呢,原來不過是在湖上吹吹風罷了。”
他說到這裡,不滿地嘟囔道:“不過十月間,這風怎地寒冷至此?連我也可感覺到這份冷意。”
衛洛沒有理他。
她只是這般悄立舟頭,任由輕舟在水波中晃盪,任由天上湖中的兩輪明月,伴隨着她的身影。
這般的寂寞,真是永恆啊。
衛洛剛想到這裡,劍咎的嘻笑聲便從身後傳來,“噫,婦人,何必背對於我?且轉過臉來,月下觀美人,實人間勝景矣。”
衛洛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沒有理會他。
這時,劍咎的聲音有點遲疑地傳來,“婦人,你真要回到公子涇陵身邊,爲他之妻了?”
這語聲中,有點不自在。
衛洛頭也不回,任由寒風呼呼刺骨,她輕應了一聲,“恩。”
她這句回答一出,劍咎便是一聲長嘆。
緊接着,他又是一聲長嘆。
第三聲長嘆後,他哎哎叫道:“慘,慘,慘!我不過是想應一諾。可這諾,怎地永無完了時?你這般回到了公子涇陵身邊,我豈不是又得閃到一邊了?這廝身邊高人無數,等你有難,等我踐諾,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嗚呼——”
饒是衛洛滿腹心思,聽到劍咎的這一番胡言亂語,也是哧聲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