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洛愕愕地擡頭看着涇陵公子。
她一擡頭,兩人鼻尖幾乎相觸。
可是,此時的衛洛,卻再也感覺不到半點心慌意『亂』。
慢慢的,慢慢的,她垂下眼眸,然後,她慢慢地起身下石,走到涇陵公子對面,她退後幾步,然後跪下。
涇陵公子微微側頭,盯着她的一舉一動。
衛洛趴跪在地上,以額點地,略一思量,便聲音清脆地說道:“公子乃至貴之人也。雄才大略,世間『婦』人愛公子者,不知凡幾。”
她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衛洛乃一普通『婦』人,知富貴難得,權勢無雙。然,衛洛所好者,莫不過是縱馬江湖,嘻笑田園。”
她語調緩慢地說到這裡,似乎思路理得差不多了,聲音也高昂了兩分,流暢了不少,“公子拳拳之意,皆爲衛洛着想。然,衛洛卻不願成爲深閨一『婦』人,日日盼君前來,與君之妻妾爭強。此等事,衛洛不屑耳!”
衛洛說到‘此等事,衛洛不屑’時,涇陵公子的眉心跳了跳,雙眼微眯,一股寒氣開始籠罩。
衛洛彷彿沒有感覺到他散發的寒意。她依然以一種極爲自然,極爲理所當然地語氣說道:“洛這一生,從不想成爲他人之一姬。否則,也不會苦學易容之術。”
她說到這裡,生怕涇陵公子以爲自己有野心,生了殺意,忙又補充道:“賞田間景,策馬乘風,扁舟邀月,方是衛洛所念。衛洛身爲『婦』人,卻不欲有君子相伴,行敦倫之禮也。公子以晉太子之尊,許以衛洛這無家野女一姬之位,實爲垂愛。然,衛洛不願也。衛洛寧可爲公子之奴,爲公子驅馬,移塌,亦不願爲一姬也。”
她拒絕得十分明白,十分的清楚。她說,她雖然是一個女人,卻從來沒有想到要找一個男人相伴,從來沒有想到要與一個男人做夫妻之事。她寧可爲奴,也不願意成爲他的一個女人。
衛洛知道,如涇陵這樣的男人,是無法想象一夫一妻的,更無法明白自己的執念的。所以,她直接說自己不想嫁人。
衛洛說完之後,便伏在地上,久久沒有動彈。
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起來。
許久許久,涇陵公子的哧笑聲傳來,“寧可爲奴?衛洛,以你之容,知奴者處境否?”
衛洛沒有擡頭,她在心中暗暗想道:我當然知道,我重回到奴隸身份是多麼危險。我這長相本是惹禍之根,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欺負於我,任何一個人也可以要求玩弄於我。然而,衛洛的手悄悄地碰了碰懷中的竹劍,又想道:然而,我有劍術,就算落入他人之手,只要那人一時疏忽,我便可以趁機脫逃。然後,我又有易容之術,脫逃之後,這天大地大的,我是想到哪裡便到哪裡。
想到這裡,衛洛額頭在地上輕輕一叩,沉聲說道:“洛知也。若公子大恩,許洛以醜容現於人前,衛洛願改名換姓。洛不堪,既身已爲奴,實不願再『露』實名沾及先祖。”
她這是在求涇陵公子,求他准許自己再化成一個普通的模樣現於人前。那樣,縱使她是奴隸,也不會引人注目。反正身爲奴隸的她已不配再有名姓,就算要換個稱號也可以。
衛洛這話一出,又是一陣沉默。
衛洛的心揪成一團,雙耳豎起,一動不動地傾聽着他的每一個聲息。
半晌半晌,涇陵公子緩緩前傾。他伸出右手,五指抓着衛洛的下巴,令得她擡起頭來。他的手指是如此用力,令得衛洛的下巴疼痛不堪。
他五指如鐵,緊緊地錮住衛洛,強迫她擡頭。衛洛頭一擡,便對上他那雙陰寒中燃燒着怒火的雙眸。
一對上他的眼神,衛洛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小臉一白,垂下眼斂去。
他動怒了!
他很生氣!
他這麼生氣,是因爲自己拒絕了他吧?如他這一生,應不曾想過會有女人拒絕他的!
涇陵公子冷冷地盯着衛洛,皮笑肉不笑地哧聲說道:“‘不願成爲深閨一『婦』人,日日盼君前來,與君之妻妾爭強。此等事,衛洛不屑耳!’善!大善!好一個衛洛,竟是不屑爲我之『婦』!不屑盼我前來!不屑與我妻妾相容!善,大善~”
他一邊吐出四個善字後,那從牙齒間吐出的氣息,已冷得像冰一樣。
沉沉地喘了一口氣,涇陵公子冷冰冰地說道:“寧願爲奴也不願錦衣玉食爲我之姬?僅因爲不屑?真類丈夫也!善!我堂堂公子,居然是小兒不屑侍侯之人!大善!既你有如此之願,便從你所想,許你爲奴吧!”
他說到這裡,慢慢鬆開了錮制着衛洛下巴的手,他的手一鬆,衛洛那白皙的下巴上,便清楚地現出五個青中帶紫的手指印來。
他緩緩地起身,拂了拂袍袖,頭也不回地向外踏出兩步,說道:“驅馬,移塌已有人耳。你爲我。。。。。。”他剛說到這裡,一眼瞟見衛洛蒼白着臉,珠淚盈盈的面孔,再對上她乞憐的墨眼,不知爲什麼,竟是一頓,後面的話便中斷了。
頓了頓,他重重地一甩袍服,吐出一口氣後,他聲音淡了許多,“你雖『婦』人,卻實有才。若想活命,休生離意!暫且隨侍吧!就以如此容顏。”
說出這句話後,他又吐出一口長氣。在涇陵而言,因一『婦』人而如此惱怒,實在是生平第一次。他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從來不在憤怒至極的情況下下命令,所以這次也一樣,他收回了那可以令衛洛這小兒不堪的屈辱的原意,只是令她如以前一樣隨侍。
說罷,他袍袖一甩,大步離去。
衛洛怔怔地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放過自己了!他並沒有懲罰自己,只是令自己再度隨侍了。
衛洛知道,再度隨侍,說起來可不簡單了。因爲他拒絕了她易容地要求,他要求她以現在這副美少年的模樣隨侍。
可是,不管如何,他放過自己了!
他明明憤怒異常,爲什麼卻放過了自己?這個男人,果然有着極強的忍耐『性』啊。
衛洛怔怔地目送着他離去。直過了半晌,才記起自己又重回了奴僕之身。於是整理了一下衣裳,轉身向外走去。
這一次他經過兩侍婢時,兩女沒有行禮,反而以一種詫異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表情頗有點無禮。衛洛剛走到院門口,便聽到一侍婢以不敢想象的語氣說道:“此人,真愚不可及也!”
“然,世間竟有如此愚人!縱越公主如此身份,也乞盼公子憐愛之,她卻拂然拒之,真不可以常理度之也。”
聽到她們毫不掩飾地議論,衛洛停下腳步,緩緩回頭。
她擡起一雙墨玉眼,冷漠地盯着兩女。
衛洛這人,她面孔貴氣『逼』人,板起臉來也是不怒而威。又與涇陵公子正面相抗多次,有所謂居養體移養氣,無形中,衛洛已經很有了一些威嚴。
因此,她的盯視,可是這種侍婢所不敢承受的。一時之間,兩女齊刷刷地低下頭,退後兩步,躬着身子半側着避開她的目光。
衛洛冷冷地看着她們,徐徐地說道:“若有人將今日之事隨意道出,令得公子爲人所笑,恐百死亦難消衆臣之怒也!”
衛洛一說到這裡,兩侍婢馬上明白過來,她們齊刷刷地打了一個寒顫,同時跪倒在地,急急說道:“我等必不多言!”“縱死亦不言!”
在她們緊張不安的分辨中,衛洛盯了兩女一眼,轉身踏出了寒苑的大門。直到她去得遠了,兩女才相互扶持着站了起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還餘悸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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