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一道高瘦的背影,正擋在小竹身前。
那人發冠高束,卻是一頭銀絲如雪,及肩的華髮隨風輕曳。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寬肩窄腰,身形彷彿雕塑一般硬朗。他的右手緊握一把銀色長槍,右臂肌肉緊繃賁出,而那手中銀槍在日頭下映出森冷寒光,那鋒利槍頭直指慕子真喉頭,只要送入半寸,便能讓對方穿喉而亡。
天降救兵,竟還擊破了四象陣,小竹又驚又喜,擡眼打量攔在自己身前之人。卻見那人微微側過臉,深邃如墨的黑眸,正牢牢地鎖定了她的右肩,好像是在觀察她的傷勢一般。
慕子真喉頭被制,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厲聲質問:“你是什麼人,竟與我天玄門爲敵?”
那青年睨視對方,冷然道:“你的催命人。”
言畢,青年單手向前一送,慕子真惶然退後,可他退得雖快,那青年追得更快,尖銳槍尖徑直戳入對方皮肉,一道血線噴薄而出,正濺射在青年冰寒面目之上。血珠順着他瘦削的面容滑落,他眼光一寒,正要收了對方性命,就在此時,只聽林中傳來悲慼呼喝:
“大師兄!”
青年劍眉微挑,竟停下了奪命之舉。他擡眼望向密林,只見天玄門及其餘誅妖三盟的弟子,一齊奔至此處。見慕子真受困,天玄門人紛紛持劍擊來,劍光流轉,劍氣縱橫,直朝那青年狂襲!
見劍光若熒熒流火,顯是要將這持槍青年大卸八塊,小竹立刻捏起竹葉擲去,想要化解凌厲劍氣。可在這危急局勢之下,那青年卻不閃不必,仍是站如青松,挺直脊背立在那裡。他右手長槍仍鎖在慕子真喉前,既不向前送他上路,也不撤去放他逃離。而他的左手掌心,卻已蘊出幽藍火焰,在虛空中不斷躍動着。
“荒火焚天。”
低沉醇厚的聲音,冰寒森冷的語調,銀髮青年冷然道出術法之名。
頓時,幽垠闇火驟然躥升,火舌刷地席捲了山林,流火如靈動長蛇,飛騰盤旋,正將誅妖四派衆人圍在火圈之中。陸靈性子最急,當下提氣縱身,想躍出火焰包圍,可她跳得越高,那火舌竄得越快,噴薄的闇火如銅牆鐵壁一般,將衆人牢牢地束縛其中。
“好驚人的妖力!”畢飛驚歎道。
陸靈氣不過,她揮舞着三叉戟,想劈開這幽暗火光,可就在戟尖碰觸到火舌的剎那,那幽藍火焰忽地向上躍動,幻化成如暗夜般漆黑之色,瞬間便纏上三叉戟。那沉重武器,此時像是紙片一樣,不過轉瞬之間,便化作了灰燼。若不是畢飛眼疾手快,一把將陸靈往後拉扯,此時的她,早同她不離身的武器一樣,被黑炎燒成灰渣了。
山風拂過,揚起的飛灰,須臾便消散在虛空之中。又有誰能想到,這四散塵灰,就在片刻之前,還是精鋼打造的斬妖利器?陸靈驚得一張臉煞白,而她身側的藺白澤亦是面如土色,就連舌頭都是打了哆嗦:“焚……荒火焚天……應……應龍!”
聽藺白澤之言,誅妖四派門人都是面色大變,更有幾個膽小的,忍不住向後退去數步,試圖拉開與那青年的距離。原來這“荒火焚天”正是神魔應龍的絕招之一,這幽垠闇火,莫說是草木人獸,就是頑石金屬,也能將之於瞬息之間燒成一堆焦炭。
面對衆人驚懼之色,那青年卻是面無表情,他一雙如墨玉般的深邃黑眸,透過幽藍火焰,望向天玄門一名門人,冷冷道:“方纔是你喚他?”
青年口中的“他”,正是咽喉被槍頭所抵、正不住流出鮮血的慕子真。而青年所問的天玄門人,也許是生了張娃娃臉的緣故,看上去極是年輕,天生上揚的嘴角,令他瞧上去像是無論何時都很是開懷。此時此刻,這張娃娃臉上卻露出焦急之色,道人點頭急道:“不錯,請你放了大師兄。”
銀髮青年微微低垂雙眸,面色極是陰沉。他瞥了一眼慕子真,劍眉瞬間擰起,眼底涌現暴戾殺氣。然而他終究是垂下右臂,收回了明晃晃的槍尖,冷然道:
“仇必報,恩必還。既然你爲他求情,今日我便饒了他一條狗命。你於我之恩,自此一筆勾銷。”
慕子真與那小道人聞言皆驚。而小竹聽得那句“仇必報,恩必還”,忽覺記憶深處的少年面目,與面前這個冷峻的青年,漸漸重疊起來。她猛地一拍巴掌,訝道:“小蛇哥哥!”
只見歸海鳴掌推袖揚,掀起一陣疾風,慕子真便如斷線風箏一般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樹上,又滑落在地。那小道士忙奔上前,一把扶住自家師兄,卻見慕子真喉頭鮮血噴涌,好在未傷及氣管,保下一條命來。道士鬆了一口氣,忙擡手向歸海鳴抱了抱拳:“吾名居塵,謝過不殺之恩。”
“無須道謝,我只是還你當日的人情。”歸海鳴冷聲作答,繼而冷眼瞥嚮慕子真,一字一頓地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他日相逢,我必取你性命。”
聽得這句,居塵忙扶起慕子真,架着他的胳膊,率領天玄門人退去。渡罪谷陸靈剛想開口質問,卻被畢飛攔住。這俊朗術者輕輕搖首,道:“這人身懷應龍神力,絕非在場之人可以攔得住的。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我們先各回師門,向師尊稟報再說。”
“不錯,”藺白澤亦是忙不迭地點頭,壓低聲音道,“識時務者爲俊傑,咱們先回稟四派師尊,定有辦法解決他們!”
陸靈一臉陰霾,思忖片刻,終究是道了個“撤”字。不多時,四派弟子便撤了個乾乾淨淨。青翠山嶺,重回靜謐安寧。
歸海鳴擡起左掌,五指一收,那幽火霎時熄滅。他這才轉過身,望向被自己守在身後的姑娘,卻見她素淨小臉上,明眸淺笑,與記憶之中極是相似,卻又有些許不同:
“小蛇哥哥,許久不見啦!”
一直被小竹摟在懷裡的墨白,也舉起他毛絨絨的小胳膊,算是打了個招呼。
“小竹,仙君,久見了。”歸海鳴微一頷首,沉聲道。
聽他喚出她的名字,小竹臉上漾起明媚笑容:“這次多虧了你及時出現,不然師父就要給別人捉去當寵物啦。”
墨白擡起爪子,剛想拍口沒遮攔的徒兒一巴掌,突然瞄到她右肩上的傷勢,於是改爲用爪子輕輕地抓着她的袖子搖晃。小竹抽了抽眼角,正想說句“沒事”,就被一隻大掌摁住了肩頭。歸海鳴在她面前蹲下,扯下了一塊下襬,爲她包紮起傷口來。他面色雖是冰冷不近人情,可下手卻是輕柔。
墨白擡起笨重的腦袋,用那雙黑眼眶打量着銀髮青年的動作,小爪子撓了撓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樣。小竹輕道一句“多謝”,並好奇地問:“小蛇哥哥,你怎麼突然會出現在這裡?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嗯。”
歸海鳴雖是寡言,但也沒讓小竹知難而退,她微一思忖,便想通了其中關節:“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看見了四象劍陣,於是便想來找天玄門的麻煩,卻正好碰上了我們。”
“不錯。”
聽到此處,墨白舞動兩隻短小的胳膊,不停地晃來晃去。小竹見狀,心領神會地替他提問:“小蛇哥哥,師父是想問你,你爲什麼會那個荒火焚天啊?”
歸海鳴目光一寒,冷冷道:“無可奉告。”
他話音剛落,卻見面前的清秀少女,連同她懷中的小熊貓,一齊睜大眼,一臉期待地望着他。一人一熊,神態動作別無二致。那琥珀色的溫潤雙瞳裡,閃爍着晶亮亮的好奇之光。曾數度經歷生死關頭、從不怯弱半分的歸海鳴,突然覺得背脊上升起莫名寒意,沉默片刻,他終是冷然道:
“我曾與人立下誓約,不能透露半分。”
“哦~~~”小竹拉長了尾音,望了望懷裡的師父。而墨白則攤了攤毛絨絨的爪子,表示無可奈何。
這時,歸海鳴也已將小竹的傷口包紮好,小竹仰起笑臉,剛想再度道謝,就被墨白師父“啪”地扇了後腦勺。只見小熊貓從上而下地揮舞着兩隻爪子,然後又在身側上下拍打,做出“飛飛”的姿勢。
“師父你是問那個‘噬靈血法’?”見墨白不住點頭,小竹嘻嘻一笑,道,“你放心啦,我哪裡會那麼傻,拿自己的命去跟那幫傢伙拼。我是從你的藏書裡看見過這招,所以剛剛割破手心放血,然後再加上‘疾風訣’和一點小幻術,故意騙他們的嘛。”
小熊貓兩爪叉腰,氣鼓鼓地瞪大圓圓的眼睛,一副“坑爹啊,嚇死爹了”的表情。小竹吐了吐舌頭,討饒地道:“好了好了,下次不玩這招了就是。師父你別生氣,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解除你身上的禁咒。”
說到這裡,小竹的面色凝重起來,她一邊回憶書卷中的描述,一邊道:“如果我猜得沒錯,你不但中了天玄門的‘萬象歸元’,還有赤雲樓的‘縛甲神符’,再加上十方殿的‘嗜枯藤’,這幾招混雜在一起,就算是找三派門人各自解咒,怕是也無法完全解除你的禁制。師父師父,你有什麼辦法嗎?”
墨白思忖片刻,忽從抓過地上的綠竹杖,在泥地上歪歪扭扭的四個字:
青霜卅草。
小竹“啪”地打了一個響指,笑道:“我記得《森羅圖志》上說,青霜卅草生於鼎山之中,有妖靈看守。不管怎麼說,有辦法就好,師父,咱們立刻出發!”
說着,小竹回過身,也學着武者的模樣,向歸海鳴抱起了雙拳:“小蛇哥哥,這次多謝你。咱們後會有期,有緣再見啦!”
歸海鳴淡淡瞥她一眼,卻不迴應一句“告辭”,而是一手提起蟠龍槍,一手從她懷中扯過墨白的後頸,反手將之安頓在自己的右肩上。不着一言,但同行的決心,卻已是溢於言表。望着面前那高瘦挺拔的背影,小竹揚起脣角,笑意寫在脣邊,寫進了燦若星河的眼眸裡。
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暮春午後,月小竹、歸海鳴,還有墨白師父,在那滿目蒼翠的青川山再度重逢,在那步步緊逼的誅妖四派面前同進同退。
此時的小竹和歸海鳴,還不知道他們將遭遇怎樣的艱難險阻,也不知道對方將在自己未來的生命力,扮演怎樣的一個角色。他們不知道,他們會幾經患難、生死交託,他們會割袍斷義、反目成仇,他們會以命相搏、至死方休……
那時的他們,只是迎着和煦山風,走下青翠峰巒,爲給墨白師父尋找解咒之法,肩並着肩,一同踏上了兇險詭奇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