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皓月當空,火影在地。險些被盜走門派至寶“乾坤鼎”的赤雲樓,眼下戒備森嚴,守衛重重。衆多弟子被編成若干個小隊,六人一組,進行巡邏。他們手中的松油火把,正“畢畢剝剝”地燃燒着,灼灼光華,遊移逡巡,似是想讓一切暗影無所遁形。
然而,這些巡邏弟子不曾想到,此時此刻,在衆人所站立的地面之下,一個矯健的身形,正於幽深的水路,匍匐前行。
地下水路,幽暗寂靜,陰風陣陣,水聲淙淙。身着黑色勁裝的女武者,在這漆黑狹窄的通道內,俯身行進,毫不畏懼。涓涓細流從她的指縫中流淌而過,掌心觸及之處,皆是長滿綠苔的冰冷,陰寒冰冷。偶爾有一兩指老鼠,悉悉索索地從她身側爬過,她也毫不閃躲,只是霸氣地擡起巴掌,一掌將小鼠扇飛罷了。
此人正是陸靈。從小被渡罪谷收養、生長於武功門派的她,什麼苦沒有吃過,又怎會將這小小水道放在眼裡?她聽聲辯位,順着水流的方向,一路摸索,尋找赤雲樓中水井所在。原來,經過鳴蛇鼎塔一役,赤雲樓弟子加強了戒備,陸靈明白,想要像上一次那般,神不知鬼不覺地偷闖入內,必定極是困難。爲了盜取乾坤鼎、贏得與月小竹的賭約,思來想去,她決定趁夜於水路潛入赤雲樓。考慮到此行艱險,她沒有帶上公子小白,而是獨自潛行。
也不知爬了多久,陸靈忽覺虛空中傳來腥臭的氣息,指尖的水流也有異樣,變得粘稠起來。她柳眉微蹙,反手從腰際的小袋裡,掏出一枚豆大的夜明珠。就着那瑩瑩微光,只見她的五指沾染了暗紅水跡。她心下一驚,瞪眼望向身下的水道——涓涓流淌着的,不僅有清澈冰涼的地下水,其中還間或夾雜着粘稠的暗紅細流,分明就是鮮血。
“難道他們血洗赤雲樓?”陸靈驚呼一聲,但下一刻,她便搖了搖頭,做出了否定的答案:雖然她一直罵歸海鳴、月小竹他們是歪魔邪道,是妖魔邪佞,但就這幾次事件來看,他們不至於爲了盜寶,殺人無度。更何況還有畢飛,憑他的個性,是絕不會對昔日同門下手的。
想通這一點,陸靈卻更是疑惑:若不是鳴蛇屠戮,又會是誰對上了赤雲樓,搞到這血流成河的地步?越想越急,陸靈加快了步伐,疾行上前,想早點出路,能上去幫赤雲樓弟子殺幾個敵人也好!
她越走越快,血腥氣味也越來越重,鮮血竟讓地下山泉也染了暖溫,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寒。就在陸靈焦急萬分、擔憂赤雲樓弟子安危的時候,她忽然聽見,黑暗中傳來聲聲悲鳴——
“嗚——”
那哀嚎尖銳悽絕,在水路中徘徊不去。緊接着,更多的嘶吼隨之響起,有些如同狼嚎豹吼,有些如同嬰孩啼哭,有些發出奇異的嚶嚶之聲。
有妖魔!
這個念頭,令陸靈警戒萬分。她反手摸上背後的半月戟,當下運功聚氣,準備破土而出,與那些妖魔鬼怪殺個你死我活,救下赤雲樓弟子再說!可就在這一剎,她忽然聽見一個惡狠狠的男聲:
“叫什麼叫,吵死了!都給我閉嘴,還想挨鞭子嗎?”
陸靈身子一震,打斷了聚氣。她只覺這情勢說不出得詭異,微怔片刻之後,她支起兩肘,順着那人聲與慘呼傳來的方向,快速行進。約莫過了盞茶的工夫,不遠處傳來些微亮光,而那血腥之味已是濃重難忍。陸靈一手掩住口鼻,雙眼從那透着光的、狹小的孔洞中望了過去——
眼前景象,將她驚得呆了!
那是一個地牢,青石牆壁上豎着數枝火把,將這煉獄一般的囚室,映照得格外分明。只見地宮內縱橫交錯,立着無數精鋼鐵條,分出十餘個牢籠。每一個牢籠裡,都關着一隻妖靈異獸:夔牛、獬豸、當康、滅蒙等等,皆被鐵鐐扣住了四肢,被鐵條死死壓制在方寸之地,動彈不得。它們遍體鱗傷,軀幹上被開出了數個血窟窿。汩汩流出的鮮血,順着石磚流淌,滴落在陸靈藏身的地道之中,匯入了地下水路。
更令她震驚的是,囚室內站着是九名赤雲樓弟子,手裡攥着皮鞭、鐵棍或是鋼刀。其中一人,正透過鐵籠,將尖刀利刃插入了一隻角端的肚腹內。那角端腹上本就開着傷口,皮肉翻出,鮮血淋漓。那赤雲樓弟子竟是出刀捅入了同一個傷口,他左手拿着一個瓷瓶,執刀的右手向前伸出,又捅深了幾分。不多時,傷口處流出了慘綠色的液體,那弟子忙將瓷瓶湊上去,盛入瓶中。
陸靈登時會意:那赤雲樓弟子,竟是在取角端的膽汁。更令她駭然的是,從那角端腹部紅白交錯的傷口來看,既有新傷,又有舊痕,說明這赤雲樓弟子,並非初次取膽,而是將妖靈長期囚禁在此,時不時割膽取汁。
隨着膽汁的流出,角端發出痛苦的悲鳴,先前那悽絕的慘嚎,便是由它發出。陸靈側耳傾聽,隱約能辨識出其中言語:
“殺——殺了我——”
那獨角靈獸慘呼聲聲,竟是一心求死之言。陸靈聞言一怔,心中五味陳雜,思緒紛亂:她自小受師門教訓,最恨妖魔精怪,可眼前所見,竟是讓她有了些許疑惑。就算妖魔該死,給它一個痛快就是。日復一日,活取膽汁,這般作爲,殘忍至極,簡直有違道義。
就在陸靈心生不忍之時,其餘妖靈見了角端的慘狀,也都隨着啼鳴出聲,叫聲淒厲。這讓赤雲樓弟子不耐起來,一名執皮鞭的弟子,當下高舉胳膊,重重揚鞭,抽在一隻九尾狐的背脊上。暗藏倒鉤的皮鞭,登時拉開了九尾的毛皮,抽出一道血痕。
“吵吵什麼?全都給老子閉嘴,小心我割了你們的舌頭!”
那弟子厲聲呼喝。這赤裸裸的威脅,竟讓那些身懷百年道行的妖靈們,爲之驚懼噤聲。陸靈仔細觀察,纔看出每一根鐵條上,都刻印着封印符咒,想必赤雲樓門人便是用此法禁錮妖異。
不多時,綠汁放盡,那弟子趕忙用木塞塞好瓶口,將瓷瓶放入小木箱裡保存。然後,他竟看也不看角端一眼,只是隨意地拔出了捅至深處的匕首,利刃再度劃破傷處,傷上加傷,如雪上加霜。那角端悶哼一聲,似是連求死的力氣都耗盡了,只能無力地趴在鐵條之中,勉強地喘着氣。它一雙彷彿黑石一般的眸子,怨恨地瞪視着赤雲樓弟子,嘴中發出“嘶、嘶”的聲響。
陸靈側耳,費力去聽,才聽出那並非因疼痛而抽氣的“嘶嘶”之聲,而是妖獸最爲怨毒的詛咒:
“死……去死……”
那眼神,那咒怨,令陸靈不寒而慄。可更令她膽寒的是,那些同爲誅妖盟一員的赤雲樓弟子,面對妖靈的詛咒,卻是毫不爲意,反而嬉皮笑臉。那取膽汁的弟子,終是回頭瞥了角端一眼,他張了張口,竟是“呸”地一聲,將一口吐沫噴在了角端的面上:
“想殺小爺我,做夢吧你!再吵吵,明兒個我掏了你的肝,一片片割下來喂狗。”
“那也太浪費了吧?”另一名弟子接口,大笑道,“角端是靈獸,它的肝可了不得,少則能增加十年修爲哩。乾脆咱們煲一鍋湯,燉着吃了。”
衆人鬨笑起來,並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着那重傷的角端。那種目光,好像是在看一塊煮好了的紅燒肉一般。其中一人還頗爲惋惜地道:“可惜只能想想,真把它弄死了,還不知能不能抓到第二隻。到時候長老們責怪下來,咱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這一句話,令那角端狂躁地暴動起來,它試圖用利爪抓撓敵人,可它的四肢都被鐵鏈死死鎖住,只能發出鏗鏗之聲,卻移動不了半寸。火光輕曳,將獨角靈獸狼狽而悲慘的身形投映在牆壁上,也映照出它的爪子——血淋淋、光禿禿,分明已被人剝去了指甲。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八個字,忽然在陸靈腦海中閃過,她只覺得胸中氣海翻騰,一口惡氣驟然涌了出來。而當她看見一名弟子,將屠刀伸向一隻滅蒙鳥,試圖在它殘缺不全的翅膀上,再割下一塊肉翅時,她再也忍不住,抓起背後的半月戟,重重揮斬,破牆而出:
“住手!”
隨着她厲聲呵斥,青石被半月戟斬破,塵煙四散,露出她宛若天兵般傲然身姿。她的出現,令赤雲樓弟子們當場愣住,一人橫眉怒目,質問道:“哪裡來的娘兒們,竟到我赤雲樓撒野?”
“噓、噓!”那名手持長鞭的弟子,衝同門撇了撇嘴,示意對方收聲。下一刻,他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原來是渡罪谷大師姐陸女俠大駕光臨。”
聽他這一說,其餘弟子都不做聲了:陸靈武藝高強,爲人處世更是強悍,這在誅妖盟中,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母老虎惹不得,也算是衆多男弟子的共識了。
那持鞭弟子接着道:“雖說咱們誅妖盟四派同氣連枝,但怎麼說也是各派有別,陸師姐擅闖赤雲樓禁地,不知有何見教啊?”
他嘴上尊稱一聲“陸師姐”,可實則綿裡藏針,指責陸靈擅闖別派之罪。陸靈心知自己有錯在先,若讓渡罪谷谷主和諸位前輩聽見,定是要追究治罪的,說不定還會演變成兩派爭端,但她眼看那些妖靈被折磨至此,她仍是止不住滿腔怒火,挺身而出。她故意忽略那弟子的問題,轉而指向牢籠中的靈獸,厲聲質問:
“你們爲何這麼做?如果是作惡的妖異,痛痛快快殺了便是!如此折磨,算什麼英雄好漢!”
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瞪,一臉義憤的模樣,透出怒氣與威嚴來。幾名赤雲樓弟子被她的氣勢所震懾,一時無言以對。而那些被鐵索禁錮、備受折磨的妖靈,聽得她這一句,皆不安躁動起來。鐵鏈鏗鳴,哀嚎聲聲,高低粗細各不相同的聲音,竟都是在吟鳴慘呼:
“殺……殺了我……”
“殺殺殺,殺了他們……”
方寸囚室,哀鴻徘徊。陸靈能感受到徹骨的絕望,也能感受到滔天的怨恨,靈獸們有的一心求死,有的一心復仇,那深入骨髓的怨恨,讓她遍體生寒。她不得不握緊了手中的半月戟,令自己挺直脊背,不露半分怯意。她再度開口,朗聲呵斥:
“要殺就殺,都利落些!如此折磨虐待,簡直比食人的妖魔更爲兇殘,禽獸不如!”
聽她咒罵,那持鞭弟子歪斜了嘴角,滿臉堆笑,諂媚道:“是,這事是我們不地道,不過我們也是受了代掌門的命令。還請陸師姐稟明盟主,帶着渡罪谷谷主,一起來爲小的們做主,否則咱們也不好違背師命啊。”
見他認錯服軟,陸靈面色稍緩,道:“既然如此,等我回到渡罪谷,便稟明師尊……”
“哈哈哈!”她話音未落,便被一陣猖狂笑聲打斷,正是那執鞭弟子仰天大笑,繼而道,“果然是個一根筋的笨女人!這麼說來,你來赤雲樓之事,谷主根本就毫不知情。既然如此,咱們可不能放虎歸山了。”
陸靈聞言一怔,方纔明白,對方服軟之言全是詭計,爲的就是探聽虛實。她不由暗暗懊惱,但表面上卻仍是強悍非凡、毫無懼色。只見她橫起半月戟,擺出攻勢,朗聲道:“想要擒我,倒看看你們有沒有這本事!”
“呦,真是隻母老虎,”另一名持刀弟子道,他將陸靈上下打量了一遍,舔了舔嘴脣,笑道,“師兄,這母老虎剛纔說我們禽獸不如,那咱們不妨就做些禽獸的事兒,嘿嘿……”
他猥瑣一笑,衆弟子立刻會意,也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用露骨的眼神盯向陸靈。陸靈何時受過這份侮辱,當下大喝一聲,橫戟飛縱,直劈那猥瑣弟子。只見銀光流轉,鋒刃閃爍寒光,瞬時便殺至那弟子身側。她動作極快,功力更是收放自如,眼看半月鋒刃就要割斷對方的頸項,陸靈五指一收,長戟便穩穩當當地停在距離那弟子脖頸不到半寸之地:
“無恥做派,簡直枉爲人!今日我看在誅妖四派、同氣連枝的份上,放過你這條狗命。他日,若你再調戲女子,小心你項上人頭!”
陸靈之言,擲地有聲。那弟子嚇得兩股戰戰,險些尿出來。見他驚駭模樣,陸靈收戟而立,冷眼掃過衆人:“還有誰想試一試我手中的半月戟?”
赤雲樓弟子面面相覷,不敢應聲。火光搖曳,將陸靈英武身姿,投映在青石上。囚室內有片刻的沉寂,就在這時,忽聽一聲輕喚:“陸師姐。”
陸靈循聲望去,剛一扭頭,就瞧見漫天黑乎乎的東西,向她迎面撒來。她慌忙屏息凝神,同時揮舞左手,想掃開那不知名的粉末,可就是這眨眼的工夫,手腳卻已是軟綿綿使不上力氣,半月戟從她掌心跌落,陸靈整個人摔在地上,無力癱倒,只能恨瞪那人:正是先前那個揹着藥箱、取角端膽汁的弟子。
“怎麼樣,這天狐粉的效用不錯吧?”那人揚了揚手中的小小錦袋,又將之收入木箱裡,然後獰笑着走向陸靈,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這下子,倒看你還能神氣什麼!”
眼見對方獰笑着靠近,周圍的赤雲樓弟子也都發出猥瑣的笑聲,全身失力的陸靈,只能死死閉上了雙眼,阻隔了那些屈辱與不懷好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