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行紅塵中,是夢非夢
情思隨風逝,無悲無喜
雷霄出了吳王府正門,謝絕了馬車,獨自往東市走去。吳王府附近皆是皇親國戚的府邸,筆直的道路兩旁高樓林立,一路上行人不多,路邊的牆檐上大樹上都積着厚厚的雪,差役正忙着把道路中央的積雪清理到牆下,以防往來馬匹滑倒傷人。紅牆綠瓦,白雪夕陽,一切都顯得那麼莊重寧靜,雷霄來到京城已一年有餘,面對眼前勝景,仍會忍不住發出感嘆。
東市的商家紛紛收拾貨物,搬出門板,差不多到了關門謝客的時候,雷霄在酒莊隨意轉了一圈,吩咐完掌櫃後往自己購置不久的宅邸走去。
她的宅邸所在的勝業坊,位於吳王府的安興坊和東市之間,面朝東市,隔着放生池能看見雷記酒莊,這是武德朝一位致休老臣的宅院,去年年中他攜全家迴歸故里,雷霄便買下了這座宅子。
雷宅規模頗大,東面一片屋子都改成了一層的平房,看似毫不起眼,其實屋子下面都挖了地室,那是專門存酒用的。西面的屋子裡住着從川中請來的工匠和府裡的下人們。穿過居中的客堂便是雷霄居住的屋子,假山水榭,草木石亭,一樣不缺。只是靠近屋牆的地方光禿禿的,那裡原本種着從峨眉山移過來的桫欏,可惜經不起長安冬日的冷風,都凍死了。
遠遠地雷霄看見宅門外停着幾輛馬車,她心中一喜快步衝進院子。
李業嗣剛到客堂就聽見了屋外的喊聲。
“大哥!”雷霄一臉興奮衝進了屋子,“你怎麼纔回來!?”
她的行事風格李業嗣早已習慣,“半路上下了大雪不好走,就耽擱了,酒我已經安排下人去搬了。”
“那是小事,其實根本不用大哥親自去,大哥還沒用過晚膳吧,我馬上讓人去準備。”
安頓好剛運來的幾車酒罈,已是明月高掛,兩人穿過客堂往內院走去,雷霄的腳步輕鬆,“往後去川中進貨的事還是交給夥計去做吧,這一年多來來回回已有幾十趟,只要按部就班就行。”
“這怎麼行,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入了後院外屋,晚膳已經端上了桌,雷霄斟滿了酒杯,“這杯酒先爲大哥接風。”
李業嗣拿起酒杯,“多謝二妹。”
兩人都乾了杯中之酒,雷霄接着說道,“照兮說要開扇子莊,會把西市酒莊的鶯兒調去打理,讓越峰去接她的差事,他初來乍到,大哥放下進貨的事,可以騰出手來幫幫他。”
李業嗣沒有說話,只是悶哼了一聲,也不吃飯菜,而是拿着酒樽自斟自飲。
雷霄夾了些菜放在他碗裡,“我今日剛從吳王府回來,千里那孩子真是越來越可愛了,吳王還和千里一起堆雪人,我從沒見過一個親王會這樣……”
她的說話聲漸漸模糊起來,李業嗣的腦海中那燦爛的笑顏越來越清晰,直到屋裡沒了聲音他纔回過神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那可是他兒子。”
雷霄邊扒飯邊說道,“那倒是,不過千里還真聰明,兩歲不到已經會拆孔明鎖了,就是裝起來還有些困難,照兮倒是比以前耐心了很多,一遍遍給他示範也不嫌煩,記得她在泰山的時候,做事可是風風火火的。”
李業嗣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了口,“……三妹,她怎麼樣。”
雷霄暗自舒了口氣,他終於提了,“照兮看着氣色還不錯,就是被禁足了,整日抱怨悶得慌,這纔有了開扇子店的想法。”
“經歷了這種事,難怪吳王會小心翼翼。”
雷霄漫不經心的夾着菜,“大哥,你什麼時候跟我一起去看看她,今天三妹還說她一回長安你就去了川中,像是在躲着她。”
李業嗣默不作聲,雷霄也沒了下文,兩人在沉悶地氣氛中用完了膳,李業嗣起身告退,約定明日一早再過來整理貨品清單。
看着他騎馬離去,雷霄知道他的確在躲她,這一年來他一直盡力不去想她,只是心中所思怎可能輕易忘懷,她自嘲地笑了笑轉身回到宅院,身後的大門重重關上,她一直自詡是個灑脫之人,看來還是高估了自己。
“抽身紅塵吾獨行,是夢亦非夢,且看情思隨風去,無悲亦無喜。”
擡頭望着天上那輪明月,雷霄的目光沒了焦距,“若是真能如此,便可超然塵世間。”很快,她笑着搖了搖頭,“雷霄啊雷霄,今晚你可真酸。”
貞觀十二年潤二月廿八,大唐皇帝李世民終於回到了長安,沉寂一年的太極宮又熱鬧起來。最近宮裡的好事不少,去年年末新納的幾位才人讓後宮又添一份顏色,一月裡皇太子妃蘇氏誕下麟兒更是喜事一樁。
幾日前李恪入宮接了赦免詔書,不用再閉門思過,只是他回來後一直不太對勁,照兮旁敲側擊,他才道出了緣由,李世民當着衆人說了漢武帝之子燕王劉旦的典故,以此警示李恪。
燕王劉旦是李夫人遺子,他深得劉徹喜愛,卻忘棄禮法,在太子劉據被廢后上書自薦爲太子,劉徹在生前並未嚴懲他,等他一死,劉旦不服昭帝劉弗陵沖齡繼位,欲篡權多位被霍光所殺。
照兮覺得李世民會當衆這麼說也是事出無奈,他想維持朝局的平靜,不想打破這祥和的氣氛,只是對李恪來說,這些話太傷人。
她能做的只有默默陪着他,多讓千里逗他開心,轉移他的注意力。漸漸地李恪像是忘記了此事,他自願留在王府繼續反省,每次宮裡傳他入宮,他都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
這日天氣晴好,照兮坐在窗下的榻上靠着几案曬太陽,對面的李仁正拿着筆在紙上隨意塗鴉,握住他的小手,照兮柔聲說道,“千里,還記得父王昨日是怎麼教你拿筆的麼?”
李仁眼珠一轉,調整了姿勢繼續塗畫着,照兮看着兒子卻在想身後那個正在看書的人,她的心情很複雜,若是他能早些急流勇退,沒準真能避免將來那場殺身之禍,只是……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做皇帝未免太可惜,照兮暗自嘆氣,還是順其自然吧,只要自己能一直陪着他就好。
房門一開,翠兒端着個盤子走了進來,“小姐,你要的東西廚房準備好了。”
身後傳來李恪的聲音,“什麼東西?早膳沒吃飽怎麼不跟我說?”
“有你在一旁,我怎麼可能少吃,這不是吃的。”
李恪沒再說什麼,繼續看他的書,照兮揭開蓋子,盤子裡是幾個彩色麪糰。李仁擡起頭,滿臉好奇看着盤裡的麪糰。
“千里,我們來捏麪糰玩好不好。”
“好。”李仁興奮地點了點頭,伸手去抓麪糰。
照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果然喜歡五顏六色的東西是小孩子的天性,“千里,想捏什麼東西,孃親先在紙上畫下來,然後照着樣子捏。”
李仁擡起頭略一思考,“早膳吃的是魚,我要捏魚。”
照兮兩三筆就畫好了魚,她咬着筆桿頓了頓,“那孃親就捏花貓。”
“我也要捏花貓!”
“呵呵,孃親再捏青蛙和蝴蝶。”
“我也要!”
“好好,一個個來,呵呵。”
半個時辰以後麪糰所剩無幾,几案上多了不少麪塑,照兮正幫李仁的花貓刻上鬍子。
“完成了!”李仁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那隻小花貓,而後手舞足蹈起來。
照兮收起小刀,銀針放回匣子裡,“捏麪糰好玩麼?”
“好玩!”
“孃親現在來用這些小動物講故事,千里想不想聽?”
李仁瞪大了眼珠滿臉期待,“想!”
照兮微微一笑,隨意在紙上畫了兩筆。
“在長安城東北有條小河,河裡有很多魚,一隻母貓和她的貓兒子就住在這裡。”
“沒有父王麼?”
照兮噗的笑出了聲,“有,蹲家裡看書呢。”
“哦,千里不說話,孃親接着講。”
“一日中午母貓帶着貓弟弟到河邊來釣魚,他們剛坐下,一隻蝴蝶飛了過來,蝴蝶很漂亮,貓弟弟很喜歡,他放下魚竿,去捉蝴蝶。蝴蝶飛走了,貓弟弟空着手回到河邊,它的孃親已經釣了一條大魚。
貓弟弟坐回河邊繼續釣魚,岸邊草叢裡一隻小青蛙正對着他呱呱叫着,貓弟弟又放下了魚竿,撲過去抓青蛙,青蛙一跳一跳蹦進了小河裡,貓弟弟耷拉着腦袋走回來,孃親又釣了一條大魚,千里,你說爲什麼會這樣呢?”
李仁一手撐着腦袋,皺着眉頭說道,“因爲貓弟弟沒有安靜地坐着,魚兒都被他嚇跑了。”
照兮讚許地看着他說道,“千里真聰明,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釣魚就要一心一意地釣魚,不要三心二意,貓弟弟一會兒捉蝴蝶,一會兒捉青蛙,怎麼能釣着魚呢?所以千里以後做事也要一心一意,不能跟貓弟弟學喲。”
李仁認真地點了點頭,“千里不學貓弟弟的!”
“呵呵,這纔是孃親的乖寶貝。”
李仁對着照兮招了招手,低下頭偷偷說道,“孃親,父王在學貓弟弟,他一邊看書,一邊在偷看我們。”
他這話一出,照兮笑得喘不過氣來,咳嗽連連,李恪忙扔下手中的書靠了過來,一手輕撫着她的背,“怎麼突然咳嗽了,翠兒,去拿杯水來。”
“咳咳……我沒事,剛纔王兒說你三心二意不好好看書。”
李恪也笑了起來,“李仁,父王一直在一心一意看着你孃親,這書只是擺設。”
照兮嬌嗔道,“對着王兒,你怎麼好意思說這話。”
“沒事兒,王兒年紀小不會明白的。”
照兮挪了挪身子想調整下姿勢,下腹一絲抽痛傳來,讓她不禁喘氣。
“怎麼了!?”李恪連忙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哪裡不舒服!?”
照兮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趕忙說道,“沒事,可能是被孩子踢到了,肚子有點疼。”
“怎麼會!仁兒那麼頑皮,之前也沒聽你說過疼,”他一把抱起她往牀邊走去,“翠兒,你把世子帶出去交給奶孃,然後去請秦先生過來,快!”
一個時辰之後,照兮躺在牀上看着李恪和秦鳴鶴出了屋子關上房門,疼痛已經消失,李恪剛纔的反應卻讓她心中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