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10.煙火(下)

‘忘了?‘他凝目而笑,輕舒廣袖,意態閒雅地斜倚在臨街的木欄上,望着她定定宣告:‘不妨事,我會令你一一記起。‘

‘包括你給的傷害?‘她轉身看他,靜靜地凝視,幾絲秀髮落於頰邊,爲風所拂,微微翩遷飛舞。

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她極不耐煩地捊開,亮出眉眼間的傲然不馴。

‘不,只有快樂。‘他微笑。

衛悠聞言,兩彎純淨的月眉微微上挑,她脣動了動,似欲反駁,但卻悄無聲息。她故意忽略他那愈見熾烈的目光,左右張望,正自疑惑身爲一國之君,怎敢隨性而爲,孤身犯險,‘你便這樣毫無顧忌地進入燕國都城?‘

楚灝悠然接口道:‘不必看了,我沒帶多少侍衛,這是燕國皇城,我怎敢肆意妄爲。‘

自那漠上血色寒夜之後,二人相處均是劍拔弩張的針鋒相對,難得今夜如此平靜無波,他反而不習慣她突然的沉靜與疏離。

四年前不顧一切付出愛情的任性女孩,心智日漸成長,與那咄咄逼人的美麗容貌一般,快得令他來不及阻止。

而她則再次不着痕跡地離他遠些,彷彿惟有如此,痛楚纔不會自心防‘決堤‘而出,眼前的男子,除了同樣俊美的臉龐令她熟悉之外,深黑的眼睛卻給予她全然陌生的感覺。因此,目光不安地滑過他的臉龐,轉向一邊。

‘還恨我麼?‘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語氣中充滿了促狹。‘如果恨……‘

‘恨……那是在愛的時候。‘她打斷他未盡的話語,睜大了眼睛,又是疑惑又是戒備地責問:‘不愛了,試問還有誰會去恨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你會麼?‘

‘告訴我,你想知道當年的秘密嗎?‘他跳過她冷靜卻不乏犀利的‘挑釁‘,盯着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徐徐笑言:‘依你的聰明,或許能撥開部分迷霧,可在你心中,仍有不少迷團未解,對麼?‘

她點頭。

‘那就答應婚約。‘他說得輕描淡寫,微側首,一瞬不瞬地迫視着她的眼睛,同時不着痕跡的觀察着她的每一分反應,‘做我的女人,將一切交給我,那些疑惑便不會再糾纏你了,我會替你守護你想守護的東西。你覺得怎樣?‘

她心中一凜,臉龐剎那雪白。

解開當年東城的迷霧,幫助父皇撥除燕國的‘毒根‘,這本是她心心念念都盼望實現的事情,現在機會真的來了,卻不知是喜是悲,一時間默默無語。

須臾,她輕輕搖了搖頭,冷冷回絕:‘你不值得我相信,更不值得我用一生的幸福去交易。冷酷如你,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我,謀取足夠支持你野心得以實現的利益。‘

‘沒有選擇,你必須同意!‘他冰冷的眼神陳述着一項不容拒絕的事實,並刻意忽略他所探知目前支撐她信心的人與物,不急不徐吐出一句話:‘如果,你是在乎洛少謙……‘

‘你--意欲何爲?‘她倏地張大眼睛,恨恨瞪着他,呼吸不由微微紊亂。

果然……

她心中有了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燕國戰神。

藉着夜色的掩飾,他低首細究她臉龐浮現的明顯憂色,心底撩起一股泛着酸澀的狠意,便一個箭步邁上去,迅疾無比地捉住她的手腕。不等她有所掙扎,狠狠一帶,她被迫面對他慍怒的眼睛。

她先是一愣,既而又驚又惱,蹙眉掙扎:‘你幹什麼?‘

他絲毫不給她掙脫的機會,只略運勁一收,衛悠柔軟的身子頓時跌撞入他的胸膛。跟着鼻端沁入一縷如露珠般清新的味道,那淡淡的香味彷彿是生於空谷的幽蘭,與平日在其他女人身上所聞到的脂粉香氣大相徑庭。

那是她獨有的香氣,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她用盡全力也掙脫不開他的鉗制,只好含怒揚起臉龐。‘放開我?‘

這一剎那,四目交錯。一股陌生而熾烈的情愫自楚灝的心底滲出,尤如破冰而出的利刃,閃電般刺向腦海中僅存一線的理智。

想起來了,那晚如芙蓉出水的她,衣袂滌波,水霧氤氳中,在鼻端拂之不去的亦有那一絲絲清幽香氣。

她似乎也感覺到了,明亮的黑眸中掠過一絲無奈的羞赧。

‘我放開你不難,但你得答應我的要求,別無選擇。‘他望着她,瞳孔驟然收斂,等待答案的剎那,時間是異乎尋常地拖沓緩慢,彷彿陷入泥沼般裹足不前。或是爲了掩飾全然陌生的心情,他挪開目光,彷彿不小心被她明媚的臉龐灼傷了眼睛。

‘好,我會考慮。只是你得告訴我所有的真相。‘她傲然道:‘當年有人唆使年幼的朝陽偷偷記下東陽軍事佈防圖,然後再畫出相同的圖紙交給你,那人是誰?‘

‘我清楚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他飄忽一笑,‘但是,你欲深究的不僅僅是一個真相,如果它一旦失控,那便具有了摧毀一切事物的能力。‘他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盯着她,‘你也逃不掉。除非,跟我離開。‘言罷,他放鬆了力度,脣畔勾起一抹冷酷的笑容。‘

‘我不懂,你是在警告我嗎?‘她推開他,揚眉冷問。

‘是的。‘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腕,肌膚上多了一圈淡紅色的印跡,在白皙如玉的顏色映襯下,更見觸目驚心。

楚灝眉頭一皺,心頭涌起一陣懊惱與不捨。他只是隨意一抓,竟然給她造成了如此大的痛楚,若非親眼目睹,他絕不相信原來看似堅強的她居然嬌嫩如斯。

原來,再小的力道對她而言,仍嫌太重。

‘痛麼?‘雖然深恨自己爲何不能忽略那道抓痕,他還是困難地問出口了。

她美麗的脣角彎起,充滿嘲弄地一笑,正欲縮回手。

突然,他再度捉住她的皓腕,拇指輕輕摩娑那抹淡紅,眼神變得溫柔了許多。

‘問得太遲了。‘她在他熾熱的目光注視下狠狠抽手,未果,只得憤憤扭頭。

他脣畔笑意淺現,心中卻是黯然,望着她的眼神變得更加深沉。

‘關於你的提議,我想多考慮兩天。‘她背轉身子,刻意隱藏眼底的決絕。

他負手而立,凝視着她嬌柔單的薄背影,淡淡說道:‘你很聰明,懂得使用緩兵之計,但在習慣了爾虞我詐的朝堂紛爭的我面前,這種聰明,毫無用處。‘

她咬脣,不語。

‘放棄罷。‘他看着她充滿了疑問與悲哀的臉龐,這一刻呼吸竟成了難事。幸而早年異於常人的痛苦經歷練就了以淡漠表情掩飾情感的能力,他澀然一笑,‘你累了。‘

本以爲她會否認,豈知她既不否認亦不承認,只是努力揚手推開他。

‘有些錯誤犯下了,就是累死,也得彌補。‘她傲然答:‘爲值得的事與人受累,我甘之如飴。‘

擦身之際,沁着她獨有香澤的幾根秀髮拂過他的臉頰,一怔之下,她已自他身邊飄然行過。

他不再阻止,澀然立於一旁,被她香澤暈染過的空氣中居然逐漸蔓延出絲絲縷縷的曖昧情愫。

‘洛少謙此番揮師北上,所行路線你可知曉?‘

她恍若未聞,繼續往前行。

‘你可知朝中有人希望他一去不復返?‘

‘你什麼意思?‘她聞言身子一顫,隨即駐足,旋身,那迫人的鋒芒又再度清晰浮現於眸中。

他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責問,在黑暗中保持着起初的姿態,忽然沉默下來。

衛悠無法從黑暗中分辨他的表情,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是卻能憑着玄妙的感覺,敏銳地覺察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氣氛。

‘難道,難道……‘她喃喃自語:‘你要故計重施……‘

話音未落,忽地眼前一道寒白精光裹着一道黑影撲面襲來,劍鋒直指她心口,速度之快,那是非致自己於死地了。驚惶之下,她尚來不及思索,便欲側下身子,躲開這一劍。

誰料楚灝業已如疾電般飛撲過來,‘呯‘地一聲之後,兩人一起摔倒,饒是如此,劍鋒仍自她頂上掠過。

好凌歷的劍氣!

若非楚灝復國時每戰必身先士卒地搏殺於敵陣中,練就了異於常人的本能反應,這一劍無論如何也是避不了的。

說是遲,那是快,那人一擊不成,應變奇快,劍花一挑,反手再刺,楚灝神色大變,憑着本能反應,身子急探,一把握住了劍尖。

血,自他修長乾淨的指尖溢血,鮮豔得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