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少謙知道,賀術易說的故事,即將讓困擾他多日的迷惑撥雲見日。
賀術易仍是背轉身子,看不見他的表情,更無法窺探他此刻的心境。
洛少謙耐心等待着,可以想像,衛悠隱藏至深的傷口,是如何的痛徹心扉。
終於,賀術易淡淡開口:“我從未見過如此明亮鮮活的面龐,以及在她年輕容顏上徐徐綻放的美麗與華貴。自那日驚鴻一瞥後,我總在有意無意地留意她的身影,只是,她卻彷彿深居簡出了。我的屬下似乎猜測出我的心思,他從楚灝的隨從那裡打聽到,我爲之驚豔的人竟然就是燕國永寧公主,她寧負天下罵名,也要隨所愛之人遠走天涯。而且,她只是楚灝名義上的夫人而已。第二天,我見到了她的丈夫—楚灝,其人不但是位翩翩美男子,還內斂多智,更令人難以忽略的是,他雖是以‘敗寇’之身求援,言談舉止卻舒展自如,頗有王者風範,用漢人的話來說,他們實在是一對令人賞心悅目的‘璧人’。
我很清楚,楚灝前來迦樓城是爲借兵平亂,他向可汗贈送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上佳‘禮物’,或許,你已經知道了,這件‘禮物’便是燕國的重鎮--東陽。”
聽到此處,洛少謙眉毛動了一下,眼神無比凌厲,昂然道:“東陽乃燕國屬地,天下皆知。貴國以暴虐染指,不過是黃梁一夢罷了。”他的話素來簡潔,句句擲地有聲,不容他人置辯。
賀術易倏地回首,定定望着他,眼中閃過一絲敬佩之色,微微一笑,續道:“圓沙人本就強悍,我們以天之驕子的身份寄傲於大漠,睥睨萬物。不到十天,東陽果然失守,圓沙的勇將們擄回數十名燕人,有燕軍的副尉、校尉、士兵,也有東陽城中的美麗民女。
爲慶賀勝利,這一晚,圓沙的勇士們都聚集在營中,生起溫暖的篝火,大夥不分貴賤,大碗喝着馬奶酒,大塊吃着烤肉,縱情笑談,極盡歡娛。我喜歡遠遠地傾聽,美妙的胡笳、粗獷豪邁的歌聲隨風飄散,響徹大漠。
楚灝自然成爲座上賓,他與他那傾城之色的年輕嬌妻從不遠處策馬過來,或許是入境隨俗,他們都換上了胡服。鮮豔明亮的紅色襯得她膚光勝雪,而異域的風情則爲她平添一股明豔的嫵媚。初次邂逅,她是纖塵不染的明淨素雅,想不到今天她穿上紅色的胡服竟如此嬌豔欲滴。
淮將諸餘亦不急徐地跟在他們身後,眼中蘊着護衛皇族時慣常出現的警惕與精悍之色。
我饒有興趣地望着她,我的族人亦將火辣辣的目光投向這張描繪不出柔媚來的臉龐上,毫不吝惜的讚歎。
忽然,我很想知道,一個背棄自己國家的女子,在異國面對被擄族人時,會是怎樣有趣的場面。於是,我招來了迦樓王叱羅利,命他安排一個餘興節目。
很快的,叱羅利的下屬推推嚷嚷的把日間才押到的數十名燕人推了出來。那十餘名瑟瑟縮縮,恐懼不安的柔弱女子亦被押到叱羅利的面前,抽泣着呼救。
叱羅利見其中一個女子面目嬌美,忍不住笑嘻嘻地伸手去摸她的臉蛋,那女子極爲硬氣,狠狠啐了叱羅利一臉唾沫星子,惹來陣陣鬨笑。
叱羅利一時羞惱交加,頓時將色心拋到了九宵雲外,他惡從膽邊生,撥出腰間的大刀,閃電般砍向那女子。
大刀不偏不倚的砍在女子的腦上,頓時鮮血四濺,不僅噴了叱羅利一身,他面前跪着的一衆女子的臉上,身上,也沾滿了她的血。
一時間女子的哭聲與尖叫聲四起,她們本來未知的生命突然清晰起來,如此慘酷,如此脆弱得不堪一擊。”
賀術易語氣平靜如常,毫無溫度,彷彿如此悽慘之事在他道來不過是如季節變化一般再自然不過的事。
洛少謙一動不動的端坐,保持着初時的挺直,只是狠狠的咬住了嘴脣。
一絲鮮血沁出,驀溢滿口,他狠狠吞下嗆喉的,含着腥味的液體。隨着熱血流動處,他擡起手,擦去由嘴角流出的血絲,聲音一如往昔般乾脆利落:“我洛少謙發誓,在我有生之年,絕對不會讓燕國人的鮮血白流。”
賀術易略有些出乎意料地看向他,帶了點訝異和探索:“我不知道經歷殺人如麻,屍橫遍野慘烈戰事後的威遠候竟是如此珍惜人命。我們圓沙人沒有你們中原人的虛僞,我們生在惡劣而危險的大漠,我們只能以本能生存。
你們實在很相似,她當時的反應與你一般無二。
知道麼?當她驚懼地望着這可怖的景象時,觸目驚心的深紅液體已然四濺,她面色霎時蒼白,雙脣輕顫,憤怒之極,邁步便要往那邊跑,楚灝忽然攔腰攬住她,她先是一怔,然後狠命掙扎,他默然不語,只是一味箍緊她,並以手擋住了她的眼睛,低聲勸慰:‘不要看。’
她怒極搖首,揮開他的手,說:‘快救救她們!’
楚顥搖頭,我聽見他低低說了一句‘在圓沙,他們有權決定俘虜的生死。’
她睜目,氣息變得急促不穩,彷彿難以承受他的解釋。
叱羅利冷眼打量着餘下的女子,指着其中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少女嚷道:‘呵呵,這個妞不錯。誰要,我就把她賞給誰。’
一羣漢子端着酒湊上來,紛紛圍着那少女打量。那少女雖蓬頭垢面,蔽衣破鞋,容貌卻也十分娟秀。
‘這妞是我的了。’其中一個大漢揚手,將碗砸在石頭上,‘啪’地一聲脆響,碎片四裂。他大笑着搶先撲向少女,立即招來少女惶恐的尖叫和拼命掙扎,但一個嬌小女子如何能抗拒強悍高大的圓沙猛將,眨眼間,少女的衣服就被撕得粉碎。
一時間粗魯而滿足的笑聲此起彼伏。
被縛住的燕軍到底血性未除,雖然他們聽不懂圓沙人的話,但見自己的族人即將受到的□□,不由個個雙目充血,破口大罵起來,更有一人從兵士的手中掙脫出來,不顧一切的撲向那大漢,張口便狠命咬住他的大腿,雙眼死死地盯着他的敵人,神情亢奮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大漢慘叫兩聲,狼狽的停止手中的動作,周圍的人笑得更響亮。
那大漢吃痛之後,飛起一腳,誰知卻未踢翻燕軍士兵,他又氣又怕,猛喝一聲,用力抽刀劈下。
她忽然尖叫一聲,回望楚灝,狠狠說道:‘放開我,否則我會恨你一輩子。’
楚灝一怔,於是慢慢放開她。
我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興趣更加濃厚,我見過的美人不少,溫柔的、風情的、安靜的、嬌蠻的,惟獨沒遇上如此烈性如火,彷彿馳騁在大漠上,從未被人馴服的‘胭脂馬’。因此,我好奇,一旦馴服了她,是否便是柔情似水了?
楚灝,是她用全部尊榮與責任去交換的愛人,如果她知道今天這出令她驚懼憤怒的悲劇原是可以避免,是否會循根溯源,將愛情化爲仇恨。
當我從假設的樂趣中驚醒時,她已在衆目睽睽之下面對着叱羅利了。
‘放開她,虐待俘虜難道便是圓沙引以爲傲的強大表現麼?’她目似噴火,忿然怒問,用的居然是圓沙語,即使不算流利,也是詞能達意了。
叱羅利顯然爲她氣勢洶洶的模樣逗得一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晚的她,遠不如今日的沉靜從容,只青澀地一味放任自己的正義和才爲愛拋棄的責任,彷彿又回到了永寧皇城,可以自如運用傳統賦予的絕對權力,去承擔和拯救燕國俘虜的命運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