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禍起

天色初開,衛悠清晨醒來後便自行梳洗,離開燕國多年,她忘記了頤指氣使的公主習慣。

憑窗細望,目之所及,窗口那株梅樹逸出了一片片青翠綠葉,幾根透明的蛛絲輕輕地牽梅枝上,迎着淡金色的光線閃閃發亮,晨風搖曳而過,蛛絲便悄然無聲地斷裂開,徐徐飄散於空氣中,那份無奈的無助仿若她此刻的心境。

忽地,那落地的蛛兒緩緩爬向梅樹,彷彿是要繼續未完的事情。她又微笑起來,心境豁然開朗,既然決定回來,那便不該如此自憐。

‘公主,公主,大事不妙。‘王久富驚慌失措的聲音突兀地劃破清晨的寧靜。

她心下一凜,來不及細問,開門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大事不妙,驛館被一羣百姓團團圍住了,他們在外面不停叫罵着……‘王久富略作遲疑,還是識時務地嚥下了後面一句話,但臉色卻明顯尷尬起來。

‘衝我而來?‘衛悠何等聰明,見王久富不敢吭氣,她傲然挑眉:‘我隨你去看看。‘

‘公主請隨我來。‘

王久富領着她直奔前門,剛穿過幽雅的長廊,巨大的嘶罵吼叫聲便越牆而入。太子留下的四名禁衛守在緊閉的門後,腰刀出鞘,人人臉上均是如臨大敵般的凝重。

她驚詫莫明,問道:‘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禁軍們垂下頭,默然不語,不一會便紛紛退開。衛悠一雙明眸定定望着王久富,希望他能出言釋疑。

牆外的污言穢語不絕於耳,王久富忍不住嘆口氣,暗忖自己不說,公主也會聽到,但若因此被公主造怒,又實在冤枉,念頭飛轉,乖覺無比地答道:‘這個草民也不太清楚,公主要不要出去看個究竟?‘

她也不多言,向離門最近的禁衛吩咐:‘開門。‘

那禁衛立刻拉開了大門。一時間喝罵大作,其中夾雜有女子淒涼欲絕的嗚咽之聲,數種激昂的情緒交結在一起,噪聲震天。

‘那禍國的賤人竟然敢回來,大夥好好看看,這賤人長得怎生模樣。‘一名男子在聚集的人羣中放開喉嚨,破口大罵,聲若洪鐘。

衛悠只覺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氣苦,幾乎昏了過去。一名禁軍見她全身輕輕顫抖,心下不忍,喝道:‘關門!‘

‘不必!‘她開口阻止,可聲音卻細如梅枝上搖曳的一縷蛛絲,若有若無,可續可斷。

‘大夥看啊,就是這個狐狸精,長得倒是人模人樣的。‘

跟着又有人接着罵,語氣極盡嘲諷刻薄,頓時激起數十人的應和,言詞更加不堪入耳。

‘公主,還是關門吧。‘那名禁軍雖對她極爲鄙視,但到底是名弱質女子,此刻爲污言所罵,實在令人聽不下去。

她蒼白着臉龐略微吃力地搖頭,沉默半響,緩緩踏上臺階,一步一步靠近風暴的邊緣。

禁衛們尾隨而上,在她身前一字排開,形成一道人牆。

她透過縫隙,看見數張或激動,或傷心,或憤怒,或鄙夷的臉,如潮水般晃動在她眸光所及的範圍。

‘大夥看啊!就是這狐狸精......把她揪出來,祭奠咱們孩兒的亡魂。‘

不知是誰嚷嚷了一聲,龐大的人羣霎時涌動起來,齊向她們逼了過來。

一名禁軍暴喝一聲,‘大膽愚民,竟敢聚衆滋事,都給我退下,否則王法難容。‘

鼓譟的聲音頓時沉寂,正當衆人不知如何應對之時,一名中年女人從人羣中擠出來,帶着哭音叫道:‘大夥聽啊,朝廷如此昏庸,公然迴護禍國的賤人,咱們的公道是討不了了,咱們的孩兒算是白死了。‘

話音一落,應和之聲大起。

衛悠強自鎮靜,但心中明白,此時羣情激憤,單憑太子留下的這幾人,怕是無力疏導了,而且這場面隨時可能失控,一旦起了衝突,他們根本無法保護自己。如今只盼拖得一刻是一刻,只要永寧衙門得到消息,自會設法平息這場□□。

‘諸位,還是回去吧。‘她忽地開口,‘我現在就站在這裡,你們已經看到了,也羞辱過了。不論我做錯了什麼,自有當今天子還諸位一個公道。‘

那婦人忽然怒目圓睜,撲上來狠狠扯住她的衣袖,大叫道:‘我的孩兒只有十七歲,他是我的命啊!我不管你受什麼懲罰,我只要我的乖孩兒,你把他還給我,還給我......。‘婦人吼得聲嘶力竭,眼中似要滴出血來。

她看着這張被巨大痛苦扭曲了的臉龐,心下一陣悽惶,比之殤子之痛,她所受的羞辱又算什麼。

‘對不起,我還不了。‘她努力拂開婦人的手,漸漸清亮的眼眸逐一掃過人羣,坦然迎接那些閃動着血絲的目光。‘曾經我以爲我的任性只會禍及自己,現在我才明白,身爲燕國公主,既然我無法選擇的享受了無上的榮耀,便要承擔起同樣的責任。可惜,這道理明白得晚了。‘

‘你倒是專挑好聽的說,難道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想粉飾你的罪孽嗎?‘

‘我既然決定回來,就沒想過要粉飾什麼。‘她揚眉高聲反駁道。

衆人一時間沉默下去,禁軍們面面相覷,她這一番話固然驕傲如常,但也不乏坦蕩,心中的鄙夷稍稍減少幾分。

她凝視着遠方的天空,緊抿脣線,淺淺微笑,‘那麼,你們都回去吧,不管怎樣,我還是燕國公主。諸位聚衆鬧事,羞辱皇族,這已算得上重罪,爲我觸犯國法,牽累家人,是否不值?‘

一時間鴉雀無聲,人們都奇蹟般安靜下來了,更有幾人悄然散去。四名禁軍終於放下心來,長長吐出一口氣,看着鎮靜從容的公主,眼底閃過一絲欽佩。

眼看衆人即將撒去,衛悠緩緩轉過身,正欲回房休息,那近前的婦人驀地大叫一聲,舉起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照準衛悠心口刺來。

四名禁軍相距丈外,鞭長莫及,只得高喊一聲小心,語調已大是顫抖。

衛悠聽得禁軍聲音異常,心下凜然,尚來不及思索,正欲回頭,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一道尖利的金屬破空之聲自遠處呼嘯而來,只聽‘噗‘地悶響之後,那婦人手臂陡然垂下,滿臉皆是痛苦之色,跟着撲通一聲,匕首從她手中滑落,跌落石階,兩相撞擊時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

那婦人以左掌摁住右臂,指縫中不斷溢出刺目的深紅,睜着一雙悽歷的眼睛狠狠盯住她。

衛悠驚魂稍定,細看之下,發現一支羽箭直沒入那婦人右臂。她一陣暈旋,神思恍惚,彷彿剛從遙遠的地方悠悠而回,待心境清澄許多,方纔擡眸。

遠遠的,一張俊俏的臉龐毫無預警地闖入了視線,她微微一怔,低喚道:‘少謙。‘

不知何時,一隊衣甲鮮明的軍士如衆星捧月一般擁着洛少謙駐立在街角。他臂攬鐵弓,神態凝重。

‘將軍真乃神箭手!‘

他微微挑眉,將鐵弓拋給說話的親隨,冷冷吩咐:‘去把公主帶過來,餘下那些挑起事端之人,一律送交永寧相關衙門治罪。‘

‘是!‘十餘名隨從一起點頭,挪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趕了過去,將那婦人並挑頭鬧事的幾名漢子擒下。

另有一人向衛悠行去,‘公主,請移駕他處。‘

她點點頭,親隨不作停留,三步並兩步,將她送到了洛少謙面前,爲她牽過馬來,扶她跨上馬背。

‘謝謝你。‘她向他淺淺一笑,輕輕道謝。

他挑着眉,冷靜深邃的黑眸異乎尋常的亮了亮,然後淡淡笑了,脣角上揚,真心吐出一句話:‘公主的勇氣尚在,這令臣十分意外。‘

她不由嘆息:‘洛少謙,你還是少言寡語時可愛幾分。‘

他聞言不禁愕然。

堪堪聞訊趕到的永寧御史周則趨前詢問道:‘將軍,騷亂已經平息,這些個人犯,可否移交下官‘或許是因自己失職在先,御史一派低眉順眼的恭謹。

洛少謙斜睨他一眼,神情極是倨傲,一反常態地斥道:‘周大人,你來得未免太晚了些。‘

御史爲他的氣勢所震,連連稱是,忙命令下屬疏導圍觀之人,回過神來,再次謹慎問道:‘這一干人犯......呃呃,下官職責所在,將軍能否移交?‘

他嗯了一聲,揮手命人移交人犯。

王久富見事態平息下來,忙一溜小跑過來,問道:‘公主要離開驛館麼?太子殿下可吩咐過……‘

衛悠尚未答話,洛少謙定定望着她那雙被倦怠與黯然所掩蓋的眼睛,當下拿定主意,斷然接過話頭,‘公主即日便到將軍府暫住,殿下那裡有我去交代。‘

她略有幾分疑惑地回望他。

他並不作答,只微微一笑,在她尚未細品他眼底的深意時,拍馬馳走,如來時一般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