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備下了車輦,車伕見洛少謙更衣後出來,立刻打起簾子,傾前欠身,恭候將軍上車。
“我不坐車。”洛少謙一面阻止車伕的行爲,一面回頭吩咐隨從備馬。
隨他出來的福公公慌忙道:“哎喲,我的大將軍,讓您坐車可是陛下的意思。”
他挑眉“哦”了一聲,定定望住福公公,等待他的解釋。
“您不是不知,大公主此番歸來,可不是什麼榮耀的事兒。您是名滿永寧城的人物,要這麼溜馬過去,全城都會傳開。”
“乘車前往也未必就能掩人耳目。”
“可是將軍身居高位,您在百姓眼中的一切舉止,可都是朝廷的態度啊。”
他略蹙長眉,俊秀的臉龐鐵青,沉吟片刻,方纔無限懊惱地哼一聲,揮開隨從遞上的馬鞭,冷言:“也罷,今天便坐車去吧。”
隨從一愣,幾疑耳患重疾。自跟隨將軍,便從不曾見將軍乘坐馬車。猶記東陽之戰後,將軍因傷重,失血過多,身體虛弱之極,恐不堪路途顛簸,軍醫煞費苦心勸言將軍在路上乘車休養,卻被斷然回絕,仍一意孤行地選擇騎馬凱旋。如今,好端端的將軍竟然會答應乘車,若非親耳聽聞,隨從是決計不敢相信。
“發什麼愣?”洛少謙見隨從們有些發瞢,便斥道:“你們也不用騎馬了,好生跟着。”言罷,一弓身,撩袍上車。或是心中有氣,他就坐後重重地甩下簾子。
出了宮門,車輦直奔西城。
穿過人聲鼎沸的鬧市,車伕如識途老馬,很快便行至驛館。
時值正午,精巧典雅的驛館沐於燦爛的光輝之中,顯得格外恢宏厚重。洛少謙下了車輦,正待入內,卻聽到身後有人竊竊私語,轉眸看去,不少身着平民服飾的人遠遠佇立在車輦之後,見他轉身,均一臉驚懼,四散走開。
館主王久富聞迅相迎出來,或許是從未見到過這般如日中天的貴人,恭謹之餘忍不住溢美之詞傾泄而出。他則努力保持着極佳的耐心,隨着喋喋不休的館主入內。
直到他來到一間精巧的小屋前,館主得到明示,方纔噤聲退下。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的瞬間,她終於出現在他的面前,隱含輕巧的驚異,一身白衣翩然,彷彿午後甦醒的清新睡蓮。
一抹輕愁,淡淡地從她的眉尖飛快掃過,但在與他目光相觸之際,笑意浮現,輕愁瞬間消散。
她,凝眸微笑。!
他,恍然如夢。
她依然如故,沒有絲毫改變。“洛少謙,我回來了!”他極不自然地回以淡淡一笑。
“你還是惜言如金,我們有二年未見,你也不問問我好不好。”
“你好不好?”他揚眉淡問,一派雲淡風輕的從容。
“不好。”她璀然一笑,轉身臨窗,素白的衣裙迎風而起,青絲徐徐飛散,有幾縷不甚溫馴地在頸邊徘徊,與記憶中翩然如仙的神韻相較,多了幾許楚楚可憐。
他不覺愕然,不自覺地隨她臨窗,側首看她的目中閃着難以明辯的繁複傷痛,脣動了動,“他負了你?”
她霎時回視他,眸心閃過一絲清冷的痛楚,但更多的是被迫呈現傷口的憤怒,然後,她狠狠移開目光,望向湛藍的天空。
他迫視着她,不容她有任何迴避:“你此刻回來,處境堪虞。”
她再無法假裝平靜,但亦不退讓,瞪大了眼睛,不悅地抱怨:“洛少謙,你真是一點沒變,從不肯體諒他人的心境。既然你都猜中了,就不必再問了。”
他聞言臉色突變。
眼看兩人勢必爭執起來,早被他們忽略的太子賢立刻自內屋出來,上前勸道:“好了,好了,你們兩還是小孩子麼,怎麼一見面就紅臉?剛纔我們還在好好說着話,可是一聽見你的聲音,小悠便近不及待的迎出來,結果你們倆還是老樣子,一見面就爭執不休。”
衛悠只覺心力交瘁,不想多言,經兄長一勸,便再度將目光投向天空,倔強地靜默着。
而他見太子出來,只得行禮。
“少謙,父皇是否讓你來接小悠回宮。”
“不,陛下只是要臣來看看,是否真是公主回來了。”
衛悠聞言只覺心間似被一柄冰涼的利刃刺入,劇痛難忍,身子輕輕顫抖,一張臉龐褪卻了所有的血色,肌膚蒼白得尤如透明的水波。
衛賢輕聲道:“少謙,你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了,當年的風波至今尚存,小悠此時歸來實是危機四伏,你不會不明白,爲何硬要惹她難過。”
“殿下既然明白中間的厲害,就該勸公主離開。”他嘴角微微翹起,形成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尤其是那目光,銳利刺目。“東陽之戰後,公主已無退路。”
她倏地回頭,大聲道:“父皇告訴我,他絕不會答應圓沙的和親要求,與圓沙一戰勢不可免。”
“所以,你認爲東陽之敗,與你無關?”
她迫前一步,目光如火,“那麼我該負多少責任?”
衛賢嘆息道:“小悠,當年你還是個孩子,你無法知道自己的任性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她怔怔看着兄長,不解地說道:“我到底犯了怎樣的錯誤?父皇他說過,燕國的天,是由鐵骨猙猙的男兒撐着的,燕國絕不能以女子的屈辱換得苟安。”
“小悠,不要再問了。”衛賢素來沉靜的清俊臉龐顯得略有些不安,他迴避着妹妹意欲探究的目光,低聲道:“還是想想應該怎樣求得父皇的原諒。”
她的心隨他的話語逐漸冰涼,好一會方纔問道:“少謙,還是你來告訴我吧。”
他望着她的目光更見深邃,似乎在透視自己,終於,他不再猶疑,淡淡道:“會豐五年東陽戰敗,責任完全應由公主承擔。陛下從未打算答應圓沙的和親要求,但也不能一口拒絕,戰事確不可避免,陛下之所以拖着不迴應,那是想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一切準備就緒後再施以打擊。公主,你卻選擇以一種極端的方式離開,這無疑是向天下宣告,燕國將無法答應圓沙的和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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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地聽着,神色異乎尋常的蒼白,只是眼神卻依然清亮。
“因此,戰事瞬間爆發,完全打亂了陛下的謀劃,圓沙以被燕國羞辱的名義突襲了東陽,八千軍士,拼死抗擊,最終還是城破殉國。”
“原來如此。”她珠幽幽地低語,清亮的眸子微微黯淡,似被這答案耗盡了所有精力,臉龐消退了屬於她獨有的生氣。但也僅僅是一瞬間的消沉,很快她便昂起頭來,“所以,父皇惱了,再不打算見我了麼?”
洛少謙不語,兩人相隔不過半尺,他的目光自那緊抿的脣畔緩緩上移,最後,停駐在了那雙美麗的眼睛上......她實在不適合這樣悲傷。
“洛將軍,東陽之敗的全部責任,怎能由公主一人承擔?” 忽地一個輕柔的女子聲音在門外響起,“妾身以爲公主給了圓沙一個犯境的藉口,但抗擊外侮的重責仍在朝廷。”
他倏地回頭,一位婀娜清麗的綠衣少婦款款而入,向衛悠兄妹行禮之後,便定定望向擰眉不語的洛少謙。
他臉如雕刻般優美,一如記憶中的模樣,只是經過時光打磨,那眉那眼有了叱吒疆場後的領袖氣度,心微微顫,嘆息不絕:“孫明珠,你已有夫,卻爲何仍是貪戀他的英姿。”
面對堅持從武巖關千里陪伴永寧歸來,柔中帶剛的故人,洛少謙心悅誠服地低首道,“夫人言有理。”
他向太子告辭,衛賢沒有挽留,便在他將轉身之際,聽到衛賢淡然道:“小悠,此刻開始,你不再是從前那雲端上的公主了……”
洛少謙聞言一震,下意識望向她。
衛悠飛快垂眸,似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傷心失望,一點水光偏偏不爭氣地悄然滑出。他忍不住探出手,但卻僵在半空,忽感手背一點溫熱,那透明的水滴竟然落到了他的手背上,即刻消散了他尚未細品的溫暖,變得沁涼。
他略一低首,那顆渾圓清亮的淚珠早已順着垂直的指尖飛速滑落,快得令他來不及挽留。
孫明珠見他旋身離開,內心千回萬轉,他與他命定的女子到底相逢了,然前路卻荊棘滿途,於是四年前的往事有了鮮明的影象,如畫卷般展開
那天,鳳凰臺上春光無限,桃花滿天,她隨父入宮朝賀永寧公主及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