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豐九年,初春,這是燕國最爲艱難的一年。
四年前,西域十六國之首的圓沙騎兵三日內攻陷燕國邊塞小鎮――東陽城。
那一役慘烈無比,東陽八千軍士盡數殉國,百姓拼死抵抗,死傷無數,城中不但城中財物被洗劫一空,更令燕國朝野痛恨的是在殺戮、掠奪之後,野獸般的圓沙騎兵竟然屠城,而後將此城據爲已有。
這般恥辱延續了兩年,燕國曆來重文輕武,燕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但卻始終無法與行動迅捷剽悍的圓沙騎兵相抗衡,數十來雙方交戰均是以負告終。燕王有心收復失地,奈何屢嘗敗績,只能望城傷痛。
會豐七年,燕王力排衆議,大膽重用出身將門,年僅十八歲的少年洛少謙。
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事後,不到半月,捷報傳回永寧皇城,這位少年將軍竟然奇蹟般收復了東陽,殲敵三千。燕王龍心大悅,重賞了洛家軍。
此一戰少年將軍橫空出世,朝野上下均將洛少謙三字視爲忠勇、膽識、榮耀的代名詞,傳奇便由此開始。此後,連續大小數場惡戰,洛少謙均是凱旋而歸,其輝煌戰績令朝中武將無法與之抗衡。這位天才般的少年用一次又一次不敗的耀眼戰績硬生生扭轉了燕國、圓沙雙方的戰局,洛少謙從此成爲稱雄西域的圓沙克星,成爲了燕國朝廷惟一的希望。燕王對這少年將星的喜愛也是無以復加,封地金銀,已是賞無可賞,便欲將寵愛的女兒朝陽公主賜婚於他,只等洛少謙行了立冠之禮後便可成婚。
這一切都無疑將洛少謙推上了神話的雲端。
然而數年的交戰雖收復了失地,威揚西域,令異族無法輕易進犯,遠離燕國邊境,卻也着實讓燕國元氣大傷。
這一年寒冬暴雪,好不容易盼到開春,偏陰雨肆虐,民生不濟,尚負重稅,受災嚴重之地已有流民作亂,燕國大捷的喜悅頓時煙逝在無休止的憂患與不安中。
一個久雨初睛的下午,燕王衛恆突生興致,駕臨馬球場,宮中久負盛名的馬球隊奉旨更衣備戰,衛恆亦換上明黃的球服,端坐馬上,領袖其中一隊。
馬場上兩隊衣飾鮮明的黃黑雙色騎士分立兩旁,相較於黃隊的熱鬧,黑隊羣聚在一旁,安靜地等待着已方“隊長”出現。
“少謙那愣小子爲何還不出現?”衛恆不悅地挑眉,略略側首,向候在自己身邊的福公公詢問道:“難道是輕視朕的球技麼?”
福公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答道:“洛將軍向來只愛在軍中與將士們比試高低。陛下,您還不知道洛將軍的牛脾氣麼?”
衛恆啞然失笑,那小子可不就是這脾氣,自己雖貴爲天子,也不見他有半分的遷就,自己怎麼就給忘記了。
突然間鼓聲大作,身着黑色緞質球服的洛少謙越衆而出。
一時間看臺上竊竊交談的妃嬪宮女們均不由自主的靜默下來,目光齊聚集於神采飛揚,身姿挺秀的美男子身上。衛恆盯着洛少謙,眼底掠過一抹極度欣賞的讚歎。
洛少謙行至衛恆身前,行了一禮,後昂然走向早已爲他準備好的一匹棕色駿馬前,只一擡腿便乾淨利落的飛身上馬。
他端坐馬的姿式非常高貴漂亮,是一種貴族與身俱來的優雅,他緩緩催動坐騎,馳向歡呼着的黑隊。一名內侍奉上球杆,他接過之後,只象徵性地揮一下,隊上的黑旗飄揚,騎士們發出激昂的呼聲。
“你小子到底來了。”衛恆滿意地開懷笑言。
“臣常聞陛下球技出色,有此機會,自當傾力一搏。”洛少謙面向衛恆,目光清澈之極,言詞一如既往的精煉,既無刻意討好天子,亦無相讓之意,年輕的臉上只有一種渴望勝利的神氣。
面對同樣鐵血尚武的燕天子竟然如此傲然不屈,他身後的福公公幾乎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擡頭窺視衛恆的反應。只見衛恆臉色忽陰忽晴,想也是被洛少謙的幾句話給狠狠的噎住了。
沉默片刻,衛恆才手指着他開口笑道:“洛大將軍這些年還是一點沒變,牛脾氣是越來越大。這便開始吧。”
兩隊人馬拉開陣勢,各據一方。一名內侍抱着一個精緻的錦盒跑來,跪在衛恆面前打開錦盒,取出一枚綵球,置於場中。
衛恆揮退內待,向洛少謙笑道:“還是由朕來開球吧。”
洛少謙頷首應了一聲。
三通鼓鳴之後,衛恆運力一揮,綵球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落地,洛少謙猛喝一聲,率領黑隊與黃隊馳馬爭擊。他球技異常嫺熟,開球后只與已方隊員稍作配合數下便已攻至黃隊球門邊,當一名隊友策馬而來,他即時呼嘯一聲,兩人互視而笑,那隊友便心領神會地將球朝前一撥,而他不待球落地,微一側身,縱馬上前,右手揮杖迎空一擊,只聽“啪”地一聲悶響,彩影硬生生自燕天子眼前疾速掠過。
“看好球門。”衛恆高喚一聲。
黃隊守門者尚未反應過來,球已經飛入球門。
洛少謙先拔頭籌,呼聲頓時抑止。
看臺上衆人面面相覷,這一幕是誰也想不到的。與天子比試,誰敢如此乾脆利落地獲勝,便是天子球技再如何不濟,亦得裝裝樣子,顯得拼盡全力才勉強勝出。豈知這位洛將軍竟然絲毫不給天子面子,勝得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只怕天子顏面盡失,必然雷霆大怒。
福公公完全不敢看主子的臉色,直暗暗叫苦,一瞥眼,卻見洛少謙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滿臉的雲淡風輕,不禁苦笑起來。
衛恆盯着他看了片刻,哈哈大笑起來,讚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殺伐決斷,不留絲毫餘地,這纔是朕的大將軍。”
聽得天子讚美,場外衆人方纔繼續呼喊起來。
場外一名內侍見兩隊暫停交鋒,立即一溜兒小跑上前,向福公公低語幾句。福公公臉色一變,轉身低聲稟告:“陛下,永寧公主回來了,現在宮外驛館。”言罷頓了頓,續道:“太子殿下也在那裡。”
空氣剎那凝固。
燕天子的臉頓時陰沉下來,彷彿竭力剋制着即將爆發的複雜情緒,臉色相當駭人。他眼望洛少謙,以難以置信的平靜語調緩緩吩咐:“聽到了麼?咱們的永寧公主回來了,可是朕卻不想見她,你去替朕看看。”
衛恆靜靜注視着洛少謙,試圖透過他倏忽收縮的瞳孔尋求答案。
他卻沉默不語,只是眼神變得愈加清冷。他從未想過,不過四年光景,永寧公主居然回來了。
或許是神奇的緣份,他與公主同歲,他們在同一天降臨人世。從此,他們的命運便不可思議地連在一塊。自十六歲起,他便通過母親的暗示獲知,長公主的美麗註定要與他的光芒相互輝映,這是燕國朝野上下早已認同的美滿姻緣。他以爲長公主亦如此,但就在那一年,他命中註定的女子愛上了別人。隨後,她不顧一切,背棄禮法,並掀由此起了一場天大的風暴。
他尚記得她離去時的情景。
那日傍晚,她來到他的軍營,在瑰麗的金紅色霞光中,一襲緋色的衣裙淺淺沐浴着奪目的璀璨,更襯得她肌膚如雪。
“少謙,我第一次看見你操練士兵的樣子,真象個將軍。”她對他嫣然微笑,眸中滿是驚人的喜悅,盤旋於肩上的如煙紗質披帛不知何時流瀉開來,待晚風掠過時,便翩若驚鴻。
那奇異的美麗令他微微失神,他不知道她眉梢眼角的喜色爲何而來,只覺有些不耐煩,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看不見這份令人窒息的美麗。因此,他近似應付地點點頭,便欲趕往大帳,與其他兄弟暢議演練新陣型的構想。
“怎麼不說話?”她沒有絲毫不悅,還是提起裙襬努力跟上,見他心不在焉,驀地停下來,大聲笑道:“別嫌煩,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日後我可不會來煩你了。”
他一怔,心頭繞過一絲奇異的不安,便止步回望,見她仍然迎風俏立着,笑盈盈的向他揮揮手,然後一旋身,飄然離開。
其實,他不嫌她煩,只是十六歲的他,心裡裝的全是馳騁沙場的夢想。
之後,他在某一天聽聞永寧公主爲私情棄國而去,原來,那晚她是來向他道別的。